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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(1)


  溫南揚說道: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那時我二十六歲。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。」袁承志心想:「原來靜岩溫氏五祖本有六兄弟。」溫南揚續道:「我到了揚州,沒遇上六叔。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,不小心失了手。」溫儀冷冷地道:「不知是做什麼案子?」

  溫南揚怒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敢做難道還不敢說?我是瞧見一家大姑娘長得好,夜裏跳進牆去採花。她不從,我就一刀殺了。哪知她臨死時一聲大叫,給人聽見了。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,一齊湧來,好漢敵不過人多,我就給他們擒住了。」

  袁承志聽他述說自己的惡行,竟然毫無羞愧之意,心想這人當真無恥已極。

  溫南揚又道:「他們打了我一頓,將我送到衙門裏監了起來。我可也不怕。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,沸沸揚揚地早傳開了。我想六叔既在揚州,他武功何等了得,得知訊息後,自會來救我出獄。哪知等了十多天,六叔始終沒來。上官詳文下來,給我判了個斬立決。獄卒跟我一說,我才驚慌起來。」溫青青哼了一聲,道:「我還道你是不怕死的。」

  溫南揚不去理她,續道:「過了三天,牢頭拿了一大碗酒、一盤肉來給我吃。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,心想是人總要死的,只不過老子年紀輕輕,還沒好好享夠了福,不免有點可惜。心一橫,把酒肉吃了個乾淨,倒頭便睡。睡到半夜,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。我翻身坐起,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:『別做聲,我救你出去!』接著嚓嚓幾聲響,我手腳的鐵鐐手銬,都被他一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。他拉著我的手,跳出獄去。那人輕功好極,手勁又大,拉著我手,我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。兩人來到城外一座破廟裏,他點亮神案上的蠟燭,我才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,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。他是個小白臉,哼!」

  說到這裏,向溫儀和青青狠狠地望了一眼,繼續說道:「我便向他行禮道謝。那人驕傲得很,也不還禮,說道:『我姓夏,你是棋仙派姓溫的了?』我點頭說是。這時見他腰間掛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,彎彎曲曲的似乎是柄劍,只是劍頭分叉,模樣很古怪。」

  袁承志心想:「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。」他不動聲色,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:「我問他姓名,他冷冷地道:『你不必知道,反正以後你也不會感激我。』當時我很奇怪,心想他救我性命,我當然一輩子感激。那人道:『我是為了你六叔溫方祿才救你的。跟我來!』我跟著他走到運河邊上,上了一艘船,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。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裏路,我才慢慢放心,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。我問了幾句,他只是冷笑不答,忽然從衣囊裏拿出一對蛾眉刺來。這是六叔的兵器,素來隨身不離,怎麼會落在這人手中,我心中奇怪。那人道:『你六叔是我好朋友,哈哈!』怪笑了幾聲,臉上忽露殺氣,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他道:『這口箱子,你帶回家去。』說著向船艙中一指,我見那箱子很大,用鐵釘釘得牢固,外面還用粗繩縛住。他道:『你趕快回家,路上不可停留。這口箱子必須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。』我一一答應了。他又說:『一個月之內,我到你家來拜訪,你家裏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。』我聽他說話不倫不類,但也只得答應。他囑咐完畢,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,喀喇喀喇,把四隻錨爪都拗了下來。」

  溫青青聽到這裏,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:「好!」溫南揚「呸」的一聲,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。青青性愛潔淨,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佈置的玫瑰小亭,心中難過。袁承志知她心意,伸腳把痰擦去。青青望了他一眼,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。

  溫南揚續道:「他向我顯示武功,也不知是何用意。只見他把斷錨往船艙中一擲,說道:『你如不照我的吩咐,開箱偷看,私取寶物,一路上倘若再做案子,這鐵錨便是你的榜樣!』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,擲在船板上,說道:『你的路費!』拔起船頭上的兩支竹篙,雙手分別握定,左手竹篙插入河中,身子已躍入半空,他放開竹篙,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,身法巧妙,一路翻動,一路近岸,落下來時已到了岸上。但聽得他在岸上一聲長笑,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。」

  袁承志心想:「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。」他只心裏想想,青青卻公然贊了起來:「這人真是英雄豪傑。好威風,好氣概!」

  溫南揚道:「英雄?呸!英他媽的雄。當時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,雖見他說話時眼露凶光,似乎對我十分憎厭,還道他脾氣古怪,也不怎麼在意。過江後,我另行雇船,回到家來。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,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財,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。我花了這麼多力氣運回家來,叔伯們定會多分我一份,因此心裏高興。回家之後,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幹,說第一次出道,居然幹得不壞。」

  青青插口道:「的確不壞,殺了個大閨女,帶來一口大箱子。」溫儀道:「青青,別多嘴,聽七伯伯說下去。」

  溫南揚道:「這天晚上,廳上點滿蠟燭,兩名家丁把箱子抬進來。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。我親自動手,先割斷繩子,再把鐵釘一枚枚地起出來。我記得很清楚,大伯伯那時笑著說:『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兒,荒唐得不想回家,把這箱東西叫南揚先帶回來。來,咱們瞧瞧是什麼寶貝!』我揭開箱蓋,見裏面裝得滿滿的,上面鋪著一層紙,紙上有一封信,信封上寫著『溫氏兄弟同拆』幾個字。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筆,就把信交給大伯伯。他並不拆信,說道:『下面是什麼東西?』我把那層紙揭開,下面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,包裹用線密密縫住。大伯伯道:『六嫂,你拿剪刀來拆吧。六弟怎麼忽然細心起來啦?』六嬸拆開縫著的線,把包袱一揭開,突然之間,包裹裏嗖嗖嗖地射出七八支毒箭。」

  青青驚呼了一聲。袁承志心想:「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。」

  溫南揚道:「這件事現今想起來還是叫人心驚膽戰,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,這條命還在嗎?這幾支毒箭哪,每一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裏。那是見血封喉、劇毒無比的藥箭,六嬸登時全身發黑,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地死了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:「那就是你老子幹的好事。這一來,廳上眾人全都轟動。五叔疑心是我使奸,逼我打開包袱。我站得遠遠的,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,總算再沒箭射出來。你道包裹裏是什麼珍珠寶貝?」青青道:「什麼?」

  溫南揚冷冷地道:「你六爺爺的屍首!給斬成了八塊!」

  青青吃了一驚,嚇得嘴唇都白了。溫儀伸手摟住了她。

  四人靜默了一陣。溫南揚道:「你說這人毒不毒?他殺了六叔也就罷了,卻把他屍首這般送回家來。」溫儀道:「他為什麼這樣做,你可還沒說。」溫南揚道:「哼,你當然覺得挺應該哪。只要是你姘頭幹的事,不論什麼,你都說不錯。」

  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,出了一會兒神,緩緩地道:「他是我丈夫,雖然我們沒拜天地,可是在我心中,他是我的親丈夫。青青,那時我比你此刻還小兩歲,比你更加孩子氣,又不愛學武,什麼也不懂。這些叔伯們在家裏兇橫野蠻,無惡不作,我向來不喜歡他們,見六叔死了,老實說我心裏也不難受。那時我只覺得奇怪,六叔這麼好的武功,怎麼會給人殺死。只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,大聲讀了起來。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,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,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。那封信裏的話,我也記得清清楚楚。

  「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,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,他這麼念:『棋仙派溫氏兄弟聽了:送上你們弟弟溫方祿屍首一具,便請笑納。此人當年污辱我親姊之後,又將其殺害,並將我父母兄長,一家五口盡數殺死。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,現歸來報仇。血債十倍回報,方解我恨。我必殺你家五十人,污你家婦女十人。不足此數,誓不為人。金蛇郎君夏雪宜宣示。』」

  她背完那封信,籲了口氣,對溫南揚道:「七哥,六叔殺他全家,這事可是有的?」

  溫南揚傲然道:「我們男子漢大丈夫,入了黑道,劫財劫色,殺人放火,那也稀鬆平常。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,用強不從,拔刀殺了,又有什麼了不起?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,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,這才要殺人滅口。只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,以致後患無窮。」溫儀歎道:「你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,我們女子在家裏又怎知道。」

  溫南揚道:「大伯伯讀完了信,哈哈大笑,說道:『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,否則咱們去找他,還不知他躲在哪裏呢?』他話雖這麼說,可十分謹慎,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,當晚大家嚴行戒備,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。」

  袁承志心中奇怪:「怎地他們兄弟這麼多?」青青也問了起來:「媽,我們還有七爺爺、八爺爺,怎麼我不知道?」溫儀道:「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,本來不住在這兒的。八個人,所以溫家叫『八德堂』哪!」青青道:「什麼德性?」

  溫南揚道:「七叔一向在金華住,八叔在嚴州住,雖是一家,外面知道的人不多。哪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,七叔和八叔一動身,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。這奸賊神出鬼沒,不知在哪一天上,把我們家裏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。他殺死我們一個人,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,看來不插滿五十根,不肯收手。」

  青青道:「咱們宅子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,怎會抵擋不住?他有多少人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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