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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義(2)


  韋小寶微一定神,喘了幾口氣,搶到陳近南身邊,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,兀自插在身上,但尚未斷氣,不由得放聲大哭,抱起了他身子。陳近南功力深湛,內息未散。低聲道:「小寶,人總是要死的。我……我一生為國為民,無愧於天地。你……你……你也不用難過。」韋小寶只是叫:「師父,師父!」

  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,每次相聚,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,心下惴惴,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,遮掩自己不求上進,極少有什麼感激師恩的心意。

  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,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,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,立時充塞胸臆,恨不得代替他死了,說道:「師父,我對你不住,你……你傳我的功夫,我……我……我一點兒也沒學。」陳近南微微笑道:「你只要做好人,師父就很歡喜,學不學武功。那……那並不要緊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一定聽你的話,做好人,不……不做壞人。」陳近南微笑道:「乖孩子,你向來就是好孩子。」韋小寶咬牙切齒,恨恨的道:「鄭克塽這惡賊害你,嗚嗚,嗚嗚,師父,我已制住了他,一定將他斬成肉醬,替你報仇,嗚嗚,嗚嗚……」邊哭邊說,淚水直流。

  陳近南身子一顫,忙道:「不,不!我是鄭王爺的部屬,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。咱們無論如何,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血……寧可他無情,不能我無義,小寶,我就要死了,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。你……你千萬聽我的話……」他本來臉含微笑,這時突然面色大為焦慮,又道:「小寶,你答應我,一定要放他回臺灣,否則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

  韋小寶無可奈何,只得答應,道:「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,我聽你……聽你吩咐便是。」陳近南登時安心,籲了口長氣,緩緩的道:「小寶,天地會……反清複明大業,你好好幹,咱們漢人齊心合力,終能恢復江山,只可惜……可惜我見……見不著了……」聲音越說越低,一口氣吸不進去,就此逝世。

 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,大叫:「師父,師父!」叫得聲嘶力竭,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。

  洪夫人等一直站在他身畔,眼見陳近南已死,韋小寶悲不自勝,人人都感淒側。洪夫人輕撫他肩頭,柔聲道:「小寶,他師父過去了。」韋小寶哭道:「師父死了,死了!」他從來沒有父親,內心深處,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,以彌補這個缺陷,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!此刻師父逝世,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,難以抑制,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。

  洪夫人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,將陳近南的屍身輕輕接過,穩穩放在地下,說道:「害死你師父的兇手,咱們怎生處置?」小寶跳起身來,破口大駡:「辣塊媽媽,小王八蛋。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,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,使過鄭家一文錢。你奶奶的臭賊,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。師父要我饒你性命,好,性命就饒了,那一萬兩銀子,趕快還來,你還不出來嗎?我割你一刀,就抵一兩銀子。」一面罵,一面執著匕首,走到鄭克塽身邊,伸足向他亂踢。

  這時鄭克塽傷口痛癢稍止,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,當真是大喜過望,可是債主要討債,身邊卻沒帶著銀子,哀求道:「我……我回到臺灣,一定加十倍,不,加一百倍奉還。」韋小聲在他頭上踢了一腳,罵道:「你這狼心狗肺、忘恩負義的臭賊,說話有如放屁。這一萬刀非割不可。」伸出匕首,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。

 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,向阿珂望了一眼,只盼她出口相求,突然想到:「不對,不對!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,此刻她若出言為我說話,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,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。」說道:「一百萬兩銀子,我一定還的。韋香主,韋相公若是不信……」

  韋小寶又踢他一腳,罵道:「我自然不信,我師父信了你,你卻一劍將他殺了!」說到這裏,悲憤難禁,一刀便要往他臉上刺落。鄭克塽叫道:「你不信,我請阿珂擔保。」韋小寶道:「擔保也沒用。她保過你的,後來還不是賴賬。」鄭克塽道:「我有抵押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,你還了我一百萬銀子,我把你的狗頭還你。」鄭克塽道:「我把阿珂抵押給你!」

  霎時之間,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,手一松,匕首掉落,嗤的一聲,插入泥中,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。鄭克塽「啊喲」一聲,急忙縮頭,說道:「我把阿珂押給你,你總信了,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,你再把阿珂還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倒可商量。」阿珂急叫道:「不行,不行。我不幹。」鄭克塽怒道:「為什麼不幹?你這無情無義的小賤人,他要割我一萬刀,你沒聽見麼?我遭逢危難,你也不救我一救。」阿珂又氣又怒,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鄭克塽怒道:「我此刻大禍臨頭,你毫不關心。我不要你了,你就是跪在地下求我,我也不要你了。」他知道越是說得斬釘截鐵,不要阿珂,自己越有活命的指望。阿珂越是氣苦,雙手按面,坐倒在地。

  韋小寶心中暗喜,說道:「你說不要她?怎麼又會拿一百萬兩銀子來贖她,可見當面說謊。」鄭克塽急道:「這女人對我無情無義,我是決計不要的了。韋香主若肯要她,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。咱們兩不虧欠,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。」韋小寶心中千肯萬肯,仍是搖頭,說道:「她的心向著你,我買了她來何用。過得幾天,她又逃到你身邊了。」鄭克塽道:「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,怎麼還會向著我?」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鄭克塽道:「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,你跟她同床,她有了孩子……」阿珂一躍而起,掩面向大海飛奔,只覺情郎無義,實是不想活了,只想跳海死了乾淨。雙兒幾步追上,挽住她手臂,拉了回來。阿珂哭道:「你……你答應不說的,怎麼……怎麼又說了出來?你說話就如是放……放……」雖在羞怒之下,仍覺這「屁」字不雅,沒有說出口來。

  鄭克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幻不定,只怕他又有變卦,忙道:「韋香主,這孩子的的確確是你的。我跟他清清白白,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,才好做夫妻。你……你千萬不可多疑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便宜老子,你又幹麼不做?」鄭克塽道:「她自從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,常常記掛著你,跟我說話,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,我還要她做什麼?」阿珂只是頓足,臉上一陣紅,一陣白,怒道:「你什麼……什麼都說了出來。」這麼說,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了。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好!那就滾你媽的臭鴨蛋吧!」鄭克塽也是大喜,忙道:「多謝,多謝!祝你們兩位百年好合,這份賀禮,兄弟……兄弟日後補送。」說著慢慢爬起身來。韋小寶呸了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罵道:「我這一生一世,再也不見你這臭賊。」心想:「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,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他給師父報仇。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,旁人便怪不到師父頭上。」

  兩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旁道,這時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,才過來扶住鄭克塽,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。鄭克塽眼望海心,心感躊躇。施琅所乘時戰船已然遠去,岸邊還泊著兩艘桅斷帆毀,給清兵大炮轟得破爛不堪,眼見已難以行駛,另一艘則甚是完好,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,決無讓給自己之理。他低聲道:「馮師父,咱們沒船,那怎麼辦?」馮錫範道:「上了小艇再說。」

 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。突然間身後一人厲聲喝道:「且慢,韋香主饒了你們牲命,我可沒饒。」鄭克塽吃了一驚,只見一人手執鋼刀,奔了過來,正是天地會的好手風際中。鄭克塽道:「你……你是天地會的兄弟,天地會一向受臺灣延平王府節制,你……你……」風際中厲聲道:「我怎麼樣?給我乖乖的站住了。」鄭克塽心中害怕,只得應了聲:「是。」

 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,說道:「韋香主,這人害死總舵主,那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,決計饒他不得。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,不肯殺他子孫,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,不能下手。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,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。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,為總舵主報仇。」

 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,放在耳後,側頭作傾聽之狀,說道:「你說什麼?我的耳朵忽然聾了,什麼話也聽不見。風大哥,你要幹什麼事,不妨放手去幹,不必聽我號令。我的耳朵生了毛病,唉,定是給施琅這傢伙的大炮震聾了。」這話再也明白不過,要殺鄭克塽,盡可下手,他決不阻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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