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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義(3)


  眼見風際中有遲疑之意,韋小寶又道:「師父臨死之時,只是叫我不可殺死鄭克塽,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。只要我不親自下手,也就是了。天下幾萬萬人,個個可以殺他,又有誰管得了?」阿珂急道:「小寶,你不能讓人殺他。我答應永遠……永遠跟著你便是。」

  韋小寶歎了口氣,伸手擊打自己雙耳,自言自語:「真是奇怪!怎麼忽然之間,一句話也聽不見了。阿珂,你說你肚子裏懷的是雙胞胎?那……那真有趣得很了。」阿珂頓足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。你假裝聾子,我才不信呢。」

 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,道:「韋香主借一步說話。」兩人走出十餘丈,風際中道:「韋香主,皇上一直很喜歡你,是不是?」韋小寶大奇,道:「是啊,那又怎樣?」風際中道:「皇上要你殺總舵主,你不肯,自己逃了出來,足見你義氣深重。江湖上的英雄好漢,人人都是十分佩服。」

  韋小寶搖了搖頭,淒然道:「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。」風際中道:「總舵主是給鄭克塽害死的,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,那也算是辦到了……」韋小寶聽到這裏,大是詫異,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說這……這樣的話?」

  風際中道:「皇上心中,對三個人最是忌憚,這三人不除,皇上的龍庭總是坐得不穩。第一個是吳三桂,那不用說了。第二個便是總舵主,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,反清複明的志向從不鬆懈,皇上十分頭痛。現在總舵主是死了,了結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……」韋小寶聽到這裏,腦海突然靈光一閃:「是你,是你,原來是你!」

 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,康熙無不備知底細,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,也能背誦如流。初時韋小寶只道小皇帝果真有諸葛亮、劉伯溫的本事,捏指一算,便上知一千年,下知五百年。但後來仔細想想,就算小皇帝是真命天子,天上星宿下凡,真龍化身,也不過命大福大,凡人傷他不得而已,那有什麼事情都知道之理。否則的話,自己偷了他的《四十二章經》,他怎麼就不知道?自己不肯炮轟伯爵府,卻和天地會的眾位朋友逃了出來,他事先又怎麼料不到?可見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,而且這人必定是自己身邊十分親密之人。但青木堂中這些朋友個個赤膽忠心,義氣深重,決計不會去做奸細,出賣朋友。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,卻沒半點端倪可尋,只覺此事古怪,難以索解而已。

  此刻風際中這麼一說,他才恍然大悟,心道:「我真是該死,怎麼會想不到此人頭上。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,天地會眾人之中,就只他一個不在伯爵府裏。這件事早已明白不過,在伯爵府裏的,決不會是奸細,否則大炮轟去,有誰逃得性命?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,所以先行避開。唉,我真是大傻瓜一個,他此刻若是不說,我還是蒙在鼓裏。」要知風際中一直沉默寡言,模樣老實之極,武功雖高,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一般無異。韋小寶心中偶爾推想這奸細是誰,只想到口齒靈便、市儈一般的錢老本,舉止輕捷,精明乖巧的徐天川,辦事周到、能幹練達的高彥超,脾氣暴躁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,連見多識廣、豪爽慷慨的樊綱也曾猜疑過,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,從來不會有過一絲一毫的疑心。

  他突然又想:「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,難道她……她也是奸細,也對我不忠嗎?」想到此節,不由得心中一酸,但隨即明白:「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。他知道我十分喜愛這個小丫頭,若是我轟死了雙兒,此後事情拆穿,定會恨他一世。他只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細,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,天地會一滅,皇上便用他不著。我若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,他就抵擋不住,所以不敢當真得罪了我。」

 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,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,只是靈機一閃之間,便即明白,說道:「風大哥,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,免得我大炮轟死了她。」

  風際中「啊」的一聲,登時臉色大變,退後兩步,手按刀柄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我心照不宣,皇上早就什麼都跟我說了。」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十分寵愛,此言諒來不假,問道:「那你為什麼不遵聖旨?」這句話一問,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。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風大哥,那你何必明知故問。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。皇上待我,那是沒得說的了,果真是皇恩浩蕩,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。現下師父已經死了,我還有什麼顧慮的。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免我的死罪。」

  風際中道:「眼下便有個將功折罪的良機,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人,除了吳三桂、陳近南之外,第三個便是盤踞臺灣的鄭經。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,解去北京,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。皇上這一歡喜,韋都統,你便有天大的死罪,皇上也都赦免了。」

  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,口中也便改了稱呼,叫他為「韋都統」,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。韋小寶一聽,心下甚是惱怒,尋思:「你這沒良心、沒義氣的奸賊,居然叫我師父的名字。」但想到如能和康熙言歸於好,卻也是十分開心之事,做不做官,那也罷了,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,卻有無窮的樂趣。

  風際中又道:「韋都統,咱們回到北京,仍是不可揭穿了。天地會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,多半會推你做總舵主。你義氣深重,甘心拋卻了榮華富貴,伯爵不做,都統不做,只是要救天地會眾朋友的性命,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。這些時候來,江湖上沸沸揚揚,說的都是這件事,那一個不佩服都統的英雄豪氣?」

  韋小寶大是得意,問道:「大家當真這麼說?你這可不是騙人?」風際中忙道:「不,不……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他自稱卑職,不知做的是什麼官?」雖然好奇,卻不敢問。一問之下,便露出了馬腳,「皇上什麼都已對我說了」這句話就不對了,轉念又想:「卻不妨問他升了什麼官。」微笑道:「你立了這場大功,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,現下是什麼官兒了?」風際中道:「皇上恩典,賞了卑職當都司。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,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。」要知清朝官制,伯爵是超品大官,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。漢人的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,總兵正二品,此下是副將、參將,遊擊,才輪到都司。但瞧風際中的模樣,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,眼光中已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,便拱手笑道:「恭喜,恭喜。這是皇上親手提拔,與眾不同。」

 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,道:「今後還仗大人多多裁培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是自己人,那有什麼說的?給皇上辦事,你本事大過我啊。」

  風際中道:「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?回大人:皇上吩咐卑職,若是見到大人,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,不可抗命違旨。卑職聽皇上的口氣,對大人著實看重,可說是十分思念。這番立了大功,將臺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,皇上一喜歡,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。」

  韋小寶嗯了一聲,道:「那你是該升遊擊了。」風際中道:「卑職只求給皇上出力,皇上見到大人,心裏歡喜,咱們做奴才的也歡喜得緊了。升不升官,那是皇上的恩典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,原來這麼會打官腔。」

  風際中又道:「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的總舵主,將天下十八省各堂香主、各處的重要頭目統統調在一起,說是為陳近南開喪,那時候一網打盡,教這些圖謀不軌、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了。這場大功勞,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。大人你想,當日你若是遵旨殺了陳近南、徐天川這一干人,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,殺了一個總舵主,又會立一個總舵主,總是殺不乾淨。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,那才能斬草除根,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。」這一番言語,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暗想:「這個毒計,果然厲害之極,想來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出,多半是小皇帝的計策。我回去北京,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,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。這一番他定有對付我的妙法,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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