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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五回 同病相憐(4)


  吳六奇站到船頭,一陣疾風刮來,只吹得他衣衫颯颯作聲,鬍子飄動,口鼻中都是風。吳六奇大聲道:「這場風雨只怕不小,咱們把船駛到江心,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,倒是有趣得緊。」韋小寶吃了一驚,忙道:「這艘小船吃不起風,若是翻了,豈不糟糕?」馬超興微笑道:「那倒不用耽心。」轉頭向梢公吩咐了幾句。梢公答應了,掉過船頭,掛起了風帆。此時風勢漸大,那帆吃飽了風,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。江中浪頭大起,小船忽高忽低,江水直濺入艙來。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「小白龍」卻不識水性,他年紀是小的,這時臉色已嚇得雪白,這個「龍」字,可拉扯不上了。

  吳六奇笑道:「韋兄弟,我也不識水性。」韋小寶大奇,道:「你不會游水?」吳六奇搖頭道:「從來不會,我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……那你怎麼叫船駛到江心來?」吳六奇笑道:「天下的事情,越是可怕,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。最多是大浪打翻了船,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,那也沒什麼大不了。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『西海神蛟』,水上功夫何等了得?馬大哥,咱們說話在前,待會若是翻船,你得先救韋兄弟,第二個再來救我。」馬超興笑道:「好,一言為定。」

  韋小寶稍覺放心,這時風浪更加大了,小船隨著浪頭,驀地裏升高數丈,突然之間,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,竟如要鑽入江底一半。韋小寶被拋了上來,騰的一聲,重重坐在艙板之上。尖聲大叫:「啊喲,乖乖不得了!」便在這時,船篷上霎喇喇一片響亮,一陣大雨灑將下來,跟著一陣狂風刮到,將船頭、船尾的燈籠都捲了出去,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。韋小寶又是大叫:「啊喲,不好了!」

  燈火一熄,從艙中望將出去,但見江面白浪洶湧,風大雨大,確是氣勢驚人。馬超興道:「兄弟莫怕,這場風雨果然厲害,待我親自去把舵。」當下走到後梢,口中叱喝,命船夫下船。但這時風勢奇大,兩名船夫剛走到桅杆邊,便險險給吹下江去,當下緊緊抱住了桅杆,不敢離手。大風之中,那小船忽然傾側。韋小寶向左邊摔去,尖聲大叫,心中痛駡:「這老叫化想這個他媽的古怪主意,他自己又不會游水,什麼地方不好玩,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?風大雨大,你媽媽的肚皮大。」

  暴雨挾著狂風,一陣陣打進艙來,韋小寶早已裏裏外外,全身濕透。忽聽得豁喇喇一聲響,桅杆上的風帆落了下來,船身一側,韋小寶向右撞去,砰的一聲,腦袋撞在小幾之上,心中忽想:「我又沒對不起胡大哥,為什麼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?啊喲,是了,我罰這誓,就是存心不良,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。玉皇大帝,十殿閻王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韋小寶誠心誠意,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」

  風雨聲中,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:

  「走江邊,滿腔憤恨向誰言?老淚風吹面。孤城一片,望救目穿,使盡殘兵血戰。跳出重圍,故國悲戀,誰知歌罷剩空筵。長江一線,吳頭楚尾路三千。盡歸別姓,雨翻雲變。寒濤東捲,萬事付空煙。精魂顯大招,聲逐海天遠。」

  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,風雨之聲雖響,卻也壓他不倒。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迭,叫道:「好一個『聲逐海天遠』!」韋小寶只聽他唱得慷慨激昂,也不知曲文是何意,心中罵道:「你有這副好嗓子,卻不去戲臺上做大花面?老叫化,放開了喉嚨大叫:『老爺太太,施捨些殘羹冷飯』,倒也餓不死你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江上有人朗聲叫道:「千古南朝作話傳,傷心血淚灑山川。」聲音相隔甚遠,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,足見那人內力深湛。韋小寶一怔之際,只聽馬超興叫道:「是總舵主嗎?兄弟馬超興在此。」那邊答這:「正是。小寶在麼?」正是陳近南的聲音。韋小寶又驚又喜,叫道:「師父,我在這裏。」但狂風怒號之下,他的聲音怎傳得出去?馬超興叫道:「韋香主在這裏。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。」陳近南道:「好極了!難怪江上唱曲,高亢入雲。」聲音中壓不住十分喜悅之情。吳六奇道:「屬下吳六奇,參見總舵主。」陳近南道:「自己兄弟,不必客氣。」聲音漸近,想是他的坐船迎面駛來。

  這時風雨兀自未歇,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,江上一片漆黑,一點火光,緩緩在江面上移來,原來陳近南船上點得有燈。過了好一會,那火光移到近處,船頭微微一沉,陳近南已跳上船來。韋小寶心想:「師父到來,這次小命有救了。」忙迎了出來,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,大聲叫了聲「師父」再說。陳近南拉著他手,笑道:「這場大風雨,可當真了得。你嚇著了麼?」韋小寶道:「還好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。

  陳近南道:「我到了城裏,知道你們在江上,便來尋找,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。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,也真還找不到。」吳六奇道:「屬下一時興起,倒教總舵主見笑了。」陳近南道:「大家兄弟相稱罷。吳大哥唱的是《桃花扇》中《沉江》那一齣戲嗎?」吳六奇道:「正是。這首曲子寫史閣部精忠抗敵,沉江殉難,兄弟平日最是愛聽。此刻江上風雨大作,不禁唱了起來。」

  陳近南贊道:「唱得好,果然是好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這齣戲叫作《沉江》。什麼戲不好唱,卻唱這倒黴戲?你要沉江,小弟恕不奉陪。」風勢漸小,大雨仍是傾盆而下,只打得船蓬上響成一片,幸好陳近南和吳六奇內功精湛,吐音清亮,雨聲沒阻了二人說話。

  陳近南道:「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,曾聽黃宗羲先生、呂留良先生、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,說到吳兄的事蹟,兄弟甚是佩服。你我雖是同會弟兄,只是兄弟事繁,一直未能到廣東相見。吳兄身份不同,亦不能北來。不意今日在此聚會,大慰平生。」

  吳六奇道:「兄弟入了天地會後,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。江湖上有言道:「平生不見陳近南,自稱英雄也枉然。」從今天起,我才可稱為英雄了,哈哈,哈哈。」陳近南道:「多承江湖上朋友抬舉,說來實是慚愧。」兩人惺惺相惜,意氣相投,放言縱談平生抱負,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。

  談了一會,風雨漸漸小了。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,韋小寶一一說了,遇到驚險之處,自不免加油添醬一番,種種經過,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。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,真憑實據,吳三桂非倒大黴,心下十分歡喜;又聽說吳三桂和羅刹國勾結,日後興兵造反,羅刹國要在北方響應,奪取關外大片土地,不由得皺起了眉頭,半晌不語。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羅刹國人紅毛綠眼睛,倒也不怕,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。他們的火器,可真是厲害,一槍轟來,任你英雄好漢,也抵擋不住。」陳近南道:「我也正為此擔心,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,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,可是前門驅虎,後門進狼,趕走了韃子,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刹國,又來占我錦繡江山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吳六奇道:「這羅刹國的火器,當真沒法子對付嗎?」陳近南道:「有一個人,兩位可以見見。」走到艙口,叫道:「興珠,你過來。」那邊小船中有人應道:「是。」跳上船來,走入艙中,向陳近南微微躬身,只見這人有四十來歲年紀,身材瘦小,滿臉英悍之色。陳近南道:「見過了吳大哥、馬大哥。這是我的徒弟,姓韋。」那人抱拳行禮,吳六奇等都起身還禮。陳近南道:「這位林興珠林兄弟,一直在臺灣跟著我辦事,很是得力。當年國姓爺打敗紅毛鬼,攻克臺灣,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林大哥跟紅毛鬼交過手,那好極了。羅刹鬼有槍炮火器,紅毛鬼也有槍炮火器,林大哥定有法子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同時鼓掌,齊道:「韋兄弟的腦筋真靈。」吳六奇本來對韋小寶並不如何重視,料想他不過是總舵主的弟子,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樣高的職司,一聽他這幾句話,不由得略起佩服之意,心想:「這小娃兒見事好快,果然也有些本事。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當年國姓爺攻打臺灣,我也在軍中。紅毛鬼炮火厲害,果然是極難抵敵。我們當時用的是兩策,一是築土堤困守,把幾千名紅毛兵圍在臺灣衛城裏,再斷了城中水源,叫他們沒有水喝。紅毛兵熬不住了,沖出來攻擊,我們白天不戰,晚上就用藤牌單刀跟他們近鬥。興珠,你當時率領藤牌隊,怎生打法,跟大家說一說。」

  林興珠道:「那是軍師的神機妙算……」原來陳近南在臺灣叫作陳永華,為鄭成功獻策攻台,克成大功,軍中都稱他為「軍師」。韋小寶道:「軍師?」見林興珠眼望陳近南,而師父臉露微笑,已然明白,說道:「啊,原來師父你是諸葛亮。諸葛軍師大破南蠻,陳軍師大破紅毛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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