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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五回 同病相憐(3)


  胡逸之怫然變色,慍道:「唉,你總是不懂我對陳圓圓的情意。我這一生一世,決計不會伸一手指,碰到她一片衣角,若有虛言,便如此桌。」說著左手一伸,喀的一聲,抓下舟中小幾的一角,雙手一搓,便成木屑,紛紛而落。吳六奇贊道:「好功夫!」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,心道:「武功算得什麼?我這番深情,哪才難得。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。」

 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,拔出匕首,輕輕切下小幾的另一角。放在幾上,提起匕首,隨手幾剁,將那幾角剁成數塊,說道:「韋小寶若是娶不到阿珂做老婆,有如這塊茶几角兒,給人切個大八塊,還不了手。」眾人見匕首如此鋒利,都感驚奇,但他這般立誓,卻也令人好笑。

  韋小寶道:「胡大哥,這麼說來,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,咱們就此結為兄弟。」胡逸之哈哈大笑,拉著他手,來到船頭,對著月亮一齊跪倒,說到:「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為兄弟,此後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若違此誓,教我淹死江中。」韋小寶也依著說了,最後這句話卻說成「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?」心想:「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,不過萬一有什麼錯失,我從此不到廣西來,總不能在柳江之中淹死了。別的江河,那就不算。」

  兩人哈哈大笑,攜手回入艙中,極是親熱。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,四人舉杯共飲。吳六奇怕這對癡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,聽來著實厭煩,說道:「咱們回去罷。」胡逸之點頭道:「好。馬兄,韋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這位阿珂姑娘,我要帶去昆明。」馬超興並不在意,韋小寶卻是大吃一驚,忙問:「帶去昆明幹什麼?」

  胡逸之歎道:「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,當日晚上就病倒了,只是叫著:『阿珂,阿珂,你怎麼不來瞧瞧你娘?』又說:『阿珂,娘只有你這親寶貝,娘想得你好苦。』我聽得不忍,這才一路跟隨前來。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,陪伴他母親,她說什麼也不肯。這種事情又不能用強,我束手無策,只有暗中跟隨,只吩勸得她回心轉意。現在她給你們拿住了,倘若馬香主要他答應回去昆明見母,方能釋放,只怕她不得不從。」

  馬超興道:「此事在下並無主見,全憑韋香主怎麼說就是。」胡逸之道:「兄弟,你要娶她為妻,來日方長,倘若陳姑娘一病不起,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女兒,這……這可是終身之恨了。」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。

  吳六奇暗暗搖頭,心想:「這人英雄豪氣,盡已消磨,如此婆婆媽媽,為了吳三桂的一個愛妾,竟然這般神魂顛倒,豈是好漢子的氣概?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,下次老子提兵打進昆明,先將她一刀殺了。」

  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「大哥要帶她去昆明,那也可以,不過……不過不瞞大哥你說,我跟她早已拜過了堂,偏偏她不肯跟我成親,要去改嫁給那個鄭公子。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,自然就可放她。」

  吳六奇聽到這裏,勃然大怒,再也忍耐不住,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,酒壺酒杯登時盡皆翻倒,大聲道:「胡大哥,韋兄弟,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,大大的不孝。她跟韋兄弟拜過了堂,已有夫妻名份,卻又去跟那鄭公子,大大的不貞。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,留在世上何用?她相貌越美,人品越壞,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,他媽的,省得教人聽著心煩,見了惹氣。」厲聲催促梢公:「快劃,快劃。」

  胡逸之、韋小寶、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,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,額頭青筋漲了起來,氣惱已極,那敢相勸。

  坐船漸漸劃向岸邊,吳六奇叫道:「那一男一女在那裏?」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:「在這裏綁著。」吳六奇向梢公一揮手,坐船轉頭偏東,向那艘小船劃去。吳六奇對韋小寶道:「韋兄弟,你我會中兄弟,情如骨肉。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色,葬送了一身,今日為你作個了斷。」韋小寶顫聲道:「這件事……還得……還得仔細商量。」吳六奇厲聲道:「商量什麼?」

  眼見兩船漸近,韋小寶憂心如焚,說道:「馬大哥,你勸吳大哥一勸。」吳六奇道:「天下好女子甚多,包在做哥哥的身上,給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。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?」韋小寶愁眉苦臉,道:「唉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突然間呼的一聲,一人躍進身來,撲到了對面船頭,正是胡逸之。

  只見他一鑽入艙,跟著便從後梢鑽出,手中已抱了一人,身法迅捷已極,隨即躍到岸上,幾個起落,已在數十丈外,聲音速遠傳來:「吳大哥、馬大哥、韋兄弟,實在對不住之至,日後上門請罪,聽憑責罰。」話聲漸遠,但中氣充沛,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

  吳六奇又驚又怒,待要躍起追趕,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,轉念一想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韋小寶也是鼓掌大笑,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,定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。

  片刻間兩船靠攏,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塽推了過來。韋小寶罵道:「你奶奶的,你殺害我會中兄弟,又想害我師父。辣塊媽媽,你明知阿珂姑娘是我老婆,又跟她勾勾搭搭。」說著走上前去,左右開弓,拍拍拍拍,打了他四個耳光。鄭克塽喝飽了江水,受了天地會的毆打,早已萎頓不堪,見韋小寶兇神惡煞的模樣,料知無幸,求道:「韋……韋大人,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,饒我一命。從今而後,我……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倘若她跟你說話呢?」鄭克塽道:「我也不答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」否則怎樣,一時說不上來。韋小寶道:「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。我先把你舌頭割了,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,也說不上。」說著拔出匕首,喝道:「舌頭伸出來!」

  鄭克塽大驚,忙道:「我決不跟她說話便是,只要說一句話,便是混賬王八蛋。」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,倒也不敢真的殺他,拿起他左手,嗤的一聲輕響,割了他一根小手指,說道:「以後你再敢對我師父無禮,害我天地會中兄弟,再敢跟阿珂姑娘不三不四,我一刀插在你心裏。」提起匕首輕輕一擲,那匕首插入船頭,直沒至柄。鄭克塽忙道:「不敢,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」

 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:「馬大哥,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?請你發落罷。」馬超興道:「臺灣國姓爺何等英雄,生的孫子卻這麼不成器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是雜種,不是鄭成功的骨肉。」

  鄭克塽怒極,手指上又是奇痛徹骨,卻不敢說什麼話,只是咬住了嘴唇。吳六奇道:「這人回到臺灣,必跟總舵主為難,不如一刀兩段,永無後患。」鄭克塽大驚,忙道:「不…不會的。我回去臺灣,一定求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,封個大大的官。」馬超興哼了一聲,道:「總舵主希罕麼?」低聲對吳六奇道:「這人是臺灣鄭王的兒子,咱們若是殺了,只怕陷得總舵主一個不忠不義之名。」

  天地會是陳永華奉了鄭成功之命而創,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,但仍是臺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。會中兄弟若是殺了延平王的兒子,陳永華雖不在場,卻也脫不了干係。吳六奇一想不錯,雙手一扯,拉斷了綁著鄭克塽的繩索,將他提起身來,喝道:「滾你的罷!」一把擲向岸上。鄭克塽登時便如騰雲駕霧,高高飛出,在空中哇哇大叫,料想這一摔下來,定是筋折骨斷,那知屁股著地,在一片草地向前滑出數丈,雖然震得全身疼痛,卻未受傷,爬起身來,急急走了。

  吳六奇和韋小寶哈哈大笑。馬超興道:「這傢伙,丟了國姓爺的臉。」吳六奇問道:「這傢伙如何殺傷本會兄弟,陷害總舵主?」韋小寶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。咱們上得岸去,找個穩妥所在,待兄弟詳細說給吳大哥知道。」向天邊瞧了一眼,說道:「那邊盡是黑雲,只怕大雨就來了,咱們快上岸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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