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第九六回 當年往事(1)


  林興珠道:「國姓爺于永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,督率文武百官、親軍武衛,乘坐戰艦,自科羅灣放洋,二十四日到澎湖。四月初一到達臺灣鹿耳門,門外有淺灘數十里,紅毛兵又鑿沉了船,阻塞港口。咱們的戰艦開不進去。正無法可施的當兒,忽然潮水大漲,當時各戰艦上眾兵將歡聲震天,諸艦湧進,在水寨港登岸。紅毛兵就帶了槍炮來打。當時軍師對大夥兒說,咱們若是退後一步,給趕入大海之中,那就死無葬身之地。紅毛鬼的槍炮雖然厲害,大夥兒可都得奮勇上前。眾兵將齊聽號令,當時軍師親自領了我們衝鋒。可是突然之間,我只聽得耳邊好像打了幾千百個霹靂,眼前煙霧彌漫,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。大家一慌亂,就退了回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定是紅毛鬼開槍了,我第一次聽見之時,也嚇得一塌胡塗。」林興珠道:「我心中一亂,正在拿不定主意,只聽得軍師大聲叫道:『紅毛鬼放了一槍,要上火藥裝鉛子,大夥兒沖啊!』我忙領著眾兄弟沖了上去,果然紅毛鬼一時來不及放槍。可是剛沖到跟前,紅毛鬼又放槍了,我立即滾在地下躲避,不少兄弟卻給打死了,沒有法子,只得退了下來。紅毛鬼卻也不敢追趕。這一仗陣亡了好幾百名兄弟,大家垂頭喪氣,一想到紅毛鬼的槍炮就是心驚肉跳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後來終於是軍師想出了妙計?」林興珠道:「是啊。那天晚上,軍師把我叫了去,問我道:『林兄弟,你是武夷山地堂門門下弟子,是不是?』我說是的。軍師道:『日裏紅毛鬼一放槍,你立即滾倒在地,身法很是敏捷啊。』我十分慚愧,說道:『回軍師的話,小將不敢貪生怕死,明日上陣,決計不敢再滾倒躲避,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風。否則的話,你殺我頭好了。』」韋小寶道:「林大哥,我猜軍師不是說你貪生怕死,是贊你滾地躲避的法子很好,你要傳授給眾兄弟。」

  陳近南向他瞧了一眼,眼色中頗有贊許之意。林興珠一拍大腿,大聲道:「是啊,你是軍師的徒弟,果然是明師門中出高徒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是我師父的部下,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。」眾人都笑了起來。林興珠道:「那天晚上軍師果然是這樣吩咐。他說:『你不可會錯了意。我見你的「燕青十八翻」,「松鼠草上飛」的身法很是合用,可以滾到敵人身前,用單刀斫他們的腿。有一套「地堂刀法」,不知你練得怎樣?』我聽軍師這樣說,不是責備我膽小怕死,這才放心,說道:『回軍軍的話,「地堂刀法」小將是練過的,當年師父說道,若是上陣打仗,可以滾過去斫敵人的馬腳,不過紅毛兵不騎馬只怕無用。』軍師道:『紅毛鬼雖沒騎馬,咱們斫他人腳,有何不可?』我一聽之下,恍然大悟,連說:『是,是,小人腦筋不靈,想不到這一點。』」

  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想:「你師父教你這刀法可斫馬腳,你就以為不能斫人腳,老兄的腦筋,果然不太靈活。」林興珠道:「當時軍師就命我演了一遍這刀法。他贊我練得還可以,說道:『林兄弟,你的地堂門刀法身法,若沒十多年的寒暑之功,練不到這地步,可是咱們明天就要打仗,大夥兒要練,是來不及了。』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叫做平時不燒香,急來抱佛腳。又叫做上轎穿耳,臨陣磨槍。不過新娘子臨上轎時再穿耳朵,雖然遲了,還是勝於不穿耳朵戴不了耳環。臨陣磨槍,也好過不磨,提了一把生銹的鐵槍去打仗。」

  林興珠道:「是啊!那時軍師說道:『咱們日裏奮勇衝殺,紅毛鬼卻也嚇得怕了,不敢沖過來。咱們趕築土堤,用弓箭守住,你馬上去教眾兵將滾地上前,揮刀砍足的法子。只須教三四下招式,大夥兒練熟就可以了,地堂門中的深奧武功,一概不用教。』我接了軍師將令,當晚先去教了本隊的士兵。第二天一早,紅毛鬼果然來衝鋒,給我們一陣弓箭射了回去。本隊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練會了,轉去傳授別隊的官兵。軍師又吩咐大夥兒砍下樹枝,紮成一面面盾牌,好擋紅毛兵的鉛彈。第四日早上,紅毛兵又大舉沖來,我們上去迎戰,滾地前進,只殺得紅毛鬼落花流水,戰場上留下成千條毛腿。赤嵌城守將紅毛頭的左腿也給砍了下來。這紅毛頭就此投降。後來再攻臺灣衛,用的也是這法子。」

  吳六奇喜道:「軍師此法,既能打敗紅毛兵,咱們也不必怕羅刹國了。」陳近南道:「然而情形有些不同。當年在臺灣的紅毛兵,不過三四千人,死一個,少一個。羅刹兵若是進犯,少說也有十幾萬人,源源而來,殺不勝殺,再說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戰。羅刹兵若用大炮轟擊,那也難以抵擋。」

  吳六奇點頭稱是,道:「依軍師之見,該當如何?」他聽陳近南對林興珠引見之時不稱自己為「香主」,料想林興珠不是天地會中人,便也不以「總舵主」相稱。

  陳近南道:「我中國地大人多,若無漢奸內應,外國人是極難打進來的。」眾人都道:「正是。韃子占我江山,全仗漢奸吳三桂帶路。」陳近南道:「現在吳三桂又跟羅刹國勾結,他起兵造反之時,咱們先一鼓作氣,把他打垮了,羅刹國沒了內應,就不能貿然入侵。」馬超興道:「只是吳三桂倘若垮得太快,就不能跟清兵打個兩敗俱傷。」陳近南道:「這也不錯。但利害相權,比較起來,羅刹人比韃子更是可怕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韃子也是黃皮膚,黑眼睛,扁鼻頭,跟我們沒什麼兩樣,說的話也是一般。外國鬼子紅毛綠眼睛,說起話來嘰哩咕嚕,有誰懂得?」

  眾人談了一會國家大事,陳近南問起鄭克塽的消息。原來延平郡王鄭經記掛愛子,派陳近南和林興珠來接他回台。馬超興道:「鄭公子聽說在柳州,有個很厲害的好手保護,叫作什麼一劍無血馮錫範的。小人派人出去打聽,當可找到他的住處。」他見林興珠在側,不便說起适才擒住鄭克塽之事。

  其時天色漸明,風雨也歇。馬超興道:「難得軍師和吳大哥駕臨柳州,大家衣衫都濕了,便請上岸去同飲一杯,以驅寒氣。」陳近南道:「甚好。」

  這一場大風雨,將小船吹出了三十餘里,待得回到柳州,已近中午。眾人在原來碼頭上岸。只見一人飛奔過來,叫道:「相公,你……你終於回來了。」正是雙兒。但見她全身濕淋淋的,臉上充滿了驚喜交集之色,韋小寶道:「你怎麼在這裏?」雙兒道:「昨晚大風大雨,你坐了船出去,我好生放心不下,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來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你一直等在這裏?」

  雙兒道:「是。我……我……只擔心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擔心我的船沉了,是不是?」雙兒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我知道你福氣大,船是一定不會沉的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這時碼頭旁一個船夫笑道:「這位小總爺,半夜三更裏風雨最大的時候,要雇我們的船出江,說是要尋人,先說給一百兩銀子,沒人肯去,他又加到二百兩,張老三貪錢,答應了,可是剛要開船,豁喇一聲,大風吹斷了桅杆。這麼一來,可誰也不敢去了。他急得只是大哭。」韋小寶心下感動,握住雙兒的手,說道:「雙兒,你……對我這樣好。」雙兒脹紅了臉,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一行人來到馬超興的下處,換過了衣衫。馬超興把陳近南拉入廂房,說了各事備細。陳近南道:「馬兄弟,你即刻派人出去,打聽鄭公子的所在。」馬超興答應了,說了些會中事務。回到廳上,馬超興擺下盛大筵席,請陳近南坐了首席,吳六奇坐了次席,要請韋小寶坐第三席時。

  韋小寶道:「林大哥攻破臺灣,地堂刀大砍紅毛火腿,立下如此大功,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,也是心甘情願。這樣的英雄好漢,兄弟怎敢坐他上首?」拉著林興珠坐了第三席。林興珠大喜,只覺軍師這位徒弟年紀雖小,可著實夠朋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