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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五回 同病相憐(2)


 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,便在小船中飲酒。只飲得一杯,一艘小船劃來稟報:「木排上那一男一女的少年都已救起,綁住了聽由發落。」馬超興笑道:「對那位姑娘不得無禮,那是韋香主未過門的夫人。那個男的……」向韋小瞧了一眼,笑道:「先打他三個耳括子,再吊了起來,不過別傷他性命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馬大哥真是兄弟的知己。」

  胡逸之喝了一口酒,說道:「咱們今日一見如故,兄弟的事,自也不敢相瞞。說來慚愧,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,隱居昆明城郊,只不過為了一個女子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什麼多情。既是英雄,自然是要多情的。」吳六奇眉頭一皺,心想:「小孩子,愛胡說八道,你懂得什麼?」

 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,歎了口氣,緩緩說道:「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吳梅村這一句詩,做得甚好,可是想那吳三桂,並不是什麼英雄,他也不是多情,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。」輕輕哼著「圓圓曲」中的兩句:「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」對韋小寶道:「韋香主,那日你在三聖庵中,聽陳圓圓唱這首曲子,真是耳福不淺。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,斷斷續續的,道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,最後這一遍,還是托了你的福。」

  韋小寶奇道:「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?你……你也是陳圓圓的姘……麼?」胡逸之苦笑道:「她……她……嘿嘿,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。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、打柴挑水,她只道我是鄉下田夫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,心下均是駭然,料想這位「美刀王」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,以致甘為傭僕。此人武功之高,聲望之隆,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,居然心甘情願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,實是令人大惑不解。看胡逸之時,見他頭髮蒼蒼,鬍子稀稀落落,也是白多黑少,滿臉皺紋,皮膚黝黑,那裏說得一個「美」字?韋小寶奇道:「胡大俠,你武功這樣了得,怎麼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?」

  胡逸之一聽這話,臉上閃過一絲怒色,眼中精光暴盛。韋小寶嚇了一跳,手一松,茶杯摔將下來,濺得滿身都是茶水。胡逸之低下頭來,歎了口氣,說道:「那日我在四川成都,無意中見了陳圓圓一眼,唉,那也是前生冤孽,從此神魂顛倒,不能自拔。韋香主,胡某是個沒出息,沒志氣的漢子。當陳圓圓在平西王府中之時,我在王府裏做園丁,給她種花拔草。她去了三聖庵,我便去做火工。我別無他求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,便已心滿意足,那裏……那裏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心中喜歡她,這二十幾年來,她竟是始終不知道?」胡逸之苦笑著搖了搖頭,說道:「我怕洩漏了身份,平日一天之中,難得說三句話,在她面前,更是啞口無言。這二十三年之中,跟她也只說過四十九句話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倒記得真清楚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,心想他連說過幾句話,都數得清清楚楚,直是情癡已極。吳六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,說話傷了他心,說道:「胡大哥,咱們性情中人,有的學武成癡,有的愛喝酒,有時愛賭錢。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,你愛鑒賞美色,可是對她清清白白,實在難得之極。兄弟斗膽,有一句話相勸,不知能採納麼?」

  胡逸之道:「吳兄請說。」吳六奇道:「想那陳圓圓當年固是美貌無比,但到了這時侯,年紀大了,想來……」胡逸之連連搖搖頭,不欲再聽下去,說道:「吳兄,人各有志。兄弟是個大傻瓜,你若瞧我不起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韋小寶道:「且慢!胡兄,陳圓圓的美貌,非人世間所有,真如天上仙女一般。只可惜吳香主、馬香主沒有見過,否則一見之後,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……」

  吳六奇心中暗罵:「他媽的,小鬼頭信口開河。」韋小寶續道:「……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。她的女兒阿珂,只有她一半美麗,不瞞你說,我是打定了主意,就是千刀萬剮,粉身碎骨,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。昨天在賭場之中,她要挖我眼睛,心狠手辣,老子也不在乎,這個,你老兄是親眼所見,並無虛假。」

  胡逸之一聽,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,歎道:「我見那阿珂對於韋兄弟,似乎有點流水無情。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流水無情,簡直恨我入骨。她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麼?若不是我運氣好,她早已謀殺了親夫。她……她……哼,瞧上了臺灣那個鄭公子,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,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。」

  胡逸之坐了下來,握住他手,說道:「小兄弟,世間情這個東西,不能強求,你能遇到阿珂,跟她又有師姊弟的名份,那已是緣份,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。你一生之中,已經看過她許多眼,跟她說過許多話。她罵過你,打過你,用刀子刺過你,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,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你這話很對。她如對我不理不睬,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,這滋味就挺不好受。我寧可她打我罵我,用刀子殺我。只要我沒給她殺死,也就是了。」胡逸之歎道:「就是給她殺了,那也很好啊。她殺了你,心裏不免有點抱歉,夜晚做夢,說不定會夢見你;日間閑著無事,偶然也會想到你。這豈不是勝於心裏從來沒你這個人嗎?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,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,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範相鬥,武功出神入化,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,風流倜儻的「美刀王」。

 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,說道:「胡大哥,你這番話,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,我以前就沒想到。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,卻一定要她做老婆,我可沒你這麼耐心。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,要我陪她一輩子,我自然也幹,但那個鄭公子若是在她身邊,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、紅刀子出不可。」

  胡逸之道:「小兄弟,這話可不大對了。你喜歡一個女子,那是要讓她心裏高興,為的是她,不是為你自己。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,你就該千方百計,助她完成這個心願。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,你為了心上人,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,縱然送了自己性命,那也無傷大雅啊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。賠本生意,兄弟是不幹的。胡大哥,兄弟對你十分佩服,很想拜你為師。不是學你的刀法,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。這門功夫,兄弟可還跟你差得遠了。」胡逸之大是高興,說道:「拜師是不必,咱們切磋互勉,倒是不妨。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只聽得暗暗搖頭,他二人是江湖好漢,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,心想美貌女子,窯子裏有的是,只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,要多少就有多少,看來這兩個傢伙都是失心瘋了。

 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,卻是越談越覺情投意合,真有相見恨晚之感。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為妻,決意排除萬難,苦纏到底,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全然不同,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,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,立心雖有高下之別,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。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,從未向人一吐,此刻得能盡興發洩,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為讚歎,擊節不已,心中的痛快自是不可言喻。

  那小船泊在柳江之中,船夫未得馬超興吩咐,不敢劃回。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。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,初時還聽上幾句,後來越聽越不入耳,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,均想:「韋香主是小孩子,不懂男女之事,那也罷了。你這胡逸之卻為老不尊,教壞了少年人。」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。

  胡逸之忽道:「小兄弟,你我一見如故,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。常言道得好,得一知己,死而無憾。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,知心無一人,今日有緣跟你相見,咱倆結為兄弟如何?」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那好極了。」忽然躊躇道:「只是有一件事不妥。」胡逸之道:「什麼事?」韋小寶道:「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,你娶了陳圓圓,我娶了阿珂,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。兄弟相稱,可不大對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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