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第九〇回 哀宛動人(1)


  韋小寶跳下車來,見前匾上寫著三字,第一字是個「三」字,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,回頭一瞥,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,料想自己一進庵去,他們就會四下等候,於是隨著那道姑入內。

  踏進庵門,但見四下裏一塵不染,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,一樹紫荊,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的神像。那觀音相貌極美,寶相莊嚴之中帶著三分俏麗。韋小寶心道:「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,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,又有一個叫作八面觀音。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。他媽的,這大漢奸豔福不淺!」

 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,獻上茶來,韋小寶揭開蓋碗,一陣清香撲鼻,碗中一片碧綠,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,心下微覺奇怪:「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裏,價錢可貴得緊哪,庵裏的道姑還是尼姑,怎地如此闊綽?」又見道姑捧著一隻建漆託盤,呈上八色細點,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、小胡桃糕、核桃片、玫瑰糕、糖杏仁、綠豆糕、百合酥、桂花蜜餞楊梅,都是蘇式點心,每一碟無不細巧異常。這等江南點心,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之中曾經見過,只有豪客光臨之時,老鴇才取出待客,他乘人不備,也偷吃過一片兩粒,此後便是在皇宮之中也難得一見,不料在雲南的一座小小尼庵之中竟有這等物事,不由得心中大樂:「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。」

 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,便即退出。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,燒的卻是名貴檀香,韋小寶是識貨之人,每次到太后的慈甯宮中,均聞到這種上等檀香的氣息,突然間心中一驚:「啊喲,不好,莫非老婊子在此?」當即站起身來。

 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,走進一個女子,向韋小寶合什行禮,說道:「出家人寂靜,參見韋大人。」語聲清柔,說的是蘇州口音。

  只見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,身穿淡綠衣衫,眉目如畫,清麗難言,韋小寶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。他手捧茶碗,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,當真是目瞪口呆,手足無措。那女子微笑道:「韋大人請坐。」韋小寶茫然失措,道:「是,是。」雙膝一軟,坐了下來,手中茶水濺出,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。

 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的情景,這麗人生平見多了,自是不以為意,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,那麗人微微一笑,說道:「韋大人年少高才,從前甘羅十二歲做秦國上卿,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不敢當。啊喲,什麼西施,楊貴妃,一定都不及你。」那麗人伸起衣袖,遮低了半邊玉頰,嫣然一笑,登時百媚橫生,隨即莊容說道:「美色誤國,自古已然。不祥人自恨天生這副容貌,害苦了天下蒼生,這些年來長伴青燈古佛,苦苦懺悔。唉,就算敲穿了木魚,念爛了經卷,卻也贖不了造孽的萬一。」說到這裏,眼圈一紅,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。

 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,只是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,愁苦時楚楚動人,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,也不知她何姓何名,是何來歷,胸口熱血上湧,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,也是甘之如飴,一拍胸膛,站起身來,說道:「有誰欺侮了你,我這就去為你拼命。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,儘管交在我手裏,若是辦不到,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。」說著伸出右掌,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。

  那麗人站起身來,向他凝望了半晌,眼圈兒又是一紅,忽然跪倒,拜了下去,嗚咽道:「韋大人雲天高義,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」

  韋小寶叫道:「不對,不對。」也即跪倒,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,說道:「你是仙人下凡,觀音菩薩轉世,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。」那麗人低聲道:「這可折殺我了。」伸手托住他雙臂,輕輕扶起。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,晶瑩如珠,忙伸出衣袖,給她輕輕擦去,安慰道:「別哭,別哭,便有天大的事,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。」以那麗人的年紀,盡可做他母親,但容色舉止、言語神態之間,天生一股嬌媚,令人不自禁的生出憐意,韋小寶又問:「你到底為什麼難過?」

  那麗人道:「韋大人見信之後,立即駕到,小女子實是感激不……」韋小寶「啊喲」一聲,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,說道:「胡塗透頂,那是為了阿珂……」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,突然恍然大悟,大聲道:「你是阿珂的媽媽!」

  那人低聲道:「韋大人好聰明,我本待不說,可是你自己猜到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容易猜。你兩人相貌很像,不過……不過阿珂師姊不及……不及你美麗。」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,光潤潔白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,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一般,低聲問道:「你叫阿珂師姐?」韋小寶道:「是,她是我師姊。」當下毫不隱瞞,將如何和阿珂初識、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難為師、如何回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,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,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,種種情由,也是坦然直陳。只是九難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,畢竟事關重大,略過不提。

 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,待他說完,輕歎一聲,低吟道:「妻子豈應關大計?無奈英雄是多情。『紅顏禍水』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沒有了。韋大人前程遠大……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。『紅顏禍水』這句話,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,什麼西施、王昭君,什麼貂蟬、楊貴妃,大家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,其實呢,倘若沒有這些糟男人,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國家。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,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,便有十八個陳圓圓,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。」

  那麗人站起身來,盈盈下拜,說道:「多謝韋大人明見,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。」韋小寶急忙回禮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是了,我當真胡塗透頂,你若不是陳圓圓,天下哪……哪……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?不過,唉,我可越來越胡塗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?怎麼會在這裏?阿珂師姊怎麼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兒?」

  這個麗人,正是關涉明清兩代國運的陳圓圓。

  她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。賤妾一來有求于韋大人,諸事不敢隱瞞;二來聽得适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言語,心中感激不已。這二十多年來,賤妾受盡天下人的唾駡,把亡國的大罪名,都加在賤妾頭上。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,才明白賤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,另一位便是韋大人。」

 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,渾渾噩噩,胡裏胡塗,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,只是他一見到這驚才絕豔的容色,心中大起憐惜之念,對吳三桂又是十分痛恨,何況眼前之人又是阿珂的母親,她便有千般不是,這些不是也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。聽陳圓圓稱自己為「大才子」,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,急忙搖手,說道:「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,你要稱我為才子,不如在這稱呼之上,再加『狗屁』二字。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。」

  陳圓圓微微一笑,道:「詩詞文章做得好,那是小才子。有見識、有擔當,方是大才子。」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,不由得全身骨頭都酥了,心道:「這位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說我是大才子,哈哈,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,他媽的,老子自出娘胎,這倒是第一次聽到。」

  陳圓圓站起身來,說道:「請大人移步,待賤妾將此中情由,細細訴說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,來到一間小房之中。房中不設桌椅,地下放著兩個蒲團,牆上掛著一幅法書,寫滿了字,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。陳圓圓道:「大人請坐。」走到牆邊,將琵琶摘了下來,抱在手中,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,指著牆上那幅字,輕輕說道:「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,叫作《圓圓曲》。今日有緣,為大人彈奏一會,只是有污清聽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拱手道:「妙極,妙極。不過你唱得幾句,解釋一番,我這狗屁才子,學問可平常得緊。」陳圓圓微笑道:「大人過謙了。」當下一調弦索,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,說道:「此調不彈已久,荒疏莫怪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客氣。就算彈錯了,我也不知道。」只聽她輕攏慢撚,彈了幾聲,曼聲唱道: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