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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〇回 哀宛動人(2)


  鼎湖當日棄人間,破敵收京下玉關。
  慟哭六軍皆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。

  唱了這四句,說道:「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,平西王攻克北京,官兵都為皇帝戴孝。平西王所以出兵,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你這樣美貌,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韋小寶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」

  陳圓圓眼波流轉,心想:「你這個小娃娃,也來跟我調笑。」但見他神色儼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繼續唱道:

  紅顏流落非吾戀。逆賊天亡自荒宴。
  電掃黃巾定黑山,哭罷君親再相見。

  說道:「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闖的事。詩中說道:李闖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。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他怎麼高興得起來?曲裏明明說打敗李闖,並不是他的功勞。」陳圓圓道:「以後這段曲子,是講賤妾的身世。」唱道:

  相見初經田竇家,侯門歌舞出如花。
  許將戚裏箜篌伎,等取將軍油壁車。
  家本姑蘇浣花裏,圓圓小字嬌羅綺。
  夢向夫差苑裏游,宮娥擁入君王起。
  前身合是採蓮人,門前一片橫塘水。

  曲調柔媚宛轉,琵琶聲緩緩蕩漾。韋小寶只聽得心曠神怡。陳圓圓低聲道:「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過譽。」韋小寶道:「比得不對,西施那裏及得上你?」陳圓圓微笑道:「韋大人取笑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決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緣故。想那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,她相貌雖美,紹興人說話『娘個賤胎踏踏叫』,那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。」陳圓圓忍不住好笑,說道:「原來還有這個道理。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,怎麼會喜歡西施?」韋小寶搔頭道:「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,也是有的。」陳圓圓忍住了笑,繼續唱道:

  橫塘雙槳去如飛,何處豪家強載歸?
  此際豈知非薄命?此時只有淚沾衣。
  薰天意氣連宮掖,明眸皓齒無人惜。
  本歸永巷閉良家,教就新聲傾坐客。

  唱到這裏,輕輕一歎,說道:「賤妾出於風塵,原不必相瞞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叫做出於風塵?你別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」陳圓圓道:「我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……」韋小寶拍膝叫道:「妙極!」陳圓圓微有慍色,道:「那是賤妾命薄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你志同道合,我也是出於風塵。」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大眼,茫然不解,心想:「他一定還是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出身於妓院,我也出身於妓院,不過一個是蘇州,一個是揚州。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,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」陳圓圓大為奇怪,道:「這話不是說笑?」韋小寶道:「那有什麼好說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,不能讓她做妓女了。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,接到了北京,只怕反而不快活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英雄不怕出身低,韋人人光明磊落,毫不諱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可只跟你一個兒說,別人是不說的,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,那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面前,更加不可提起,她已經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這事,那是永遠不會再理睬我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韋大人放心,賤妾自不會多口,其實阿珂她……她自己的媽媽,也不是什麼名門淑女。」韋小寶道:「總之你別跟她說起。她最恨妓女,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。」

  陳圓圓垂下頭來,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說妓院裏的女子,是壞得……壞得不得了的。」韋小寶忙道:「你別難過,她可決不是說你。」陳圓圓道:「她自然不會說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她怎會不知道?」陳圓圓搖搖頭,道:「她不知道。」緩緩地說道:「崇禎天子的皇后姓周,也是蘇州人。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。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。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裏買了出來,送入宮裏,盼望分田貴妃的寵……」韋小寶說道:「倒是一條妙計。田貴妃這次可糟糕之極了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卻也沒什麼糟糕,崇禎天子憂心國事,不喜歡女色,我在宮女沒耽得多久,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。」韋小寶大聲道:「奇怪,奇怪。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,只相信奸臣,卻把袁崇煥這些大大的忠臣殺了。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,瞧女人更加沒眼光,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,嘖嘖,嘖嘖。」只覺天下奇事,無過於此。

  陳圓圓道:「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,有的喜歡金銀財寶,做皇帝時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,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就功名富貴也要,金銀財寶也要,美貌女子更加要,只有皇帝不想做,給了我做也做不來。啊哈,這昆明城中,倒有一位仁兄,做了天下第一大官,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,娶了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。」陳圓圓臉色微變,道:「你說的是平西王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誰也沒說,總而言之,既不是你陳圓圓,也不是我韋小寶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這曲子之中,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。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,自己去山海關鎮守,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,不久闖……闖……李闖就攻進了京城。」唱道:

  坐客飛觴紅日暮,一曲哀弦向誰訴?
  白皙通侯最年少,揀取花枝屢回顧,
  早攜嬌鳥出樊籠,待得銀河幾時渡?
  恨殺軍書底死催,苦留後約將人誤。
  相約恩深相見難,一朝蟻賊滿長安。
  可憐思婦樓頭柳,認作天邊粉絮看。

  唱到這裏,琵琶聲歇,怔怔的出神。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,鼓掌喝采,道:「完了嗎?唱得好,唱得妙,唱得刮刮叫。」陳圓圓道:「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,曲子作到這裏,自然也就完了。」韋小寶臉上一紅,心道:「他媽的,老子就是沒學問。李闖進北京,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,陳圓圓的曲子可還沒唱完。」陳圓圓低聲道:「李闖把我奪了去,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。我不是人,是一件貨色,誰力氣大,誰就奪去了。」唱道:

  遍索綠珠圍內第,強呼絳樹出雕欄。
  若非壯士全師勝,爭得蛾眉匹馬還,
  蛾眉馬上傳呼進,雲鬢不整驚魂定。
  蠟炬迎來在戰場,啼妝滿面殘紅印。
  專征簫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車千乘。
  斜谷雲深起畫樓,散關日落開妝鏡。

  她唱完「開妝鏡」三字,又凝思出神,這一次韋小寶卻不敢再問她唱完了沒有,拿定了主意:「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,否則不可多問,以免出醜。」只聽她道:「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,他封了王,我做了王妃。消息傳到蘇州,舊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羡慕,說我運氣好。她們年紀大了,卻還在院子裏做那種勾當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在麗春院時,曾聽他們說什麼『洞房夜夜換新人』,也沒有什麼不好啊。」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,見他並無譏嘲之意,微喟道:「大人,你年還少,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。」彈起琵琶,唱道:

  傳來消息滿江鄉,烏桕紅經十度霜。
  教曲妓師憐尚在,浣紗女伴憶同行。
  舊巢共是銜泥燕,飛上枝頭變鳳凰,
  長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

  停了琵琶,說道:「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名揚天下,心中卻苦。世人罵我紅顏禍水,誤了大明的江山,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,又有什麼能為?是好是歹,全是你們男子漢作的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,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,能擋得住他們嗎?」心中又想:「她這樣又彈又說,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。我跟她對答幾句,變成說書的下手了。咱二人若是到揚州茶館裏去開檔子,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,連茶館也擠破了。」正想得得意,只聽她唱道:

  當時只受聲名累,貴戚名豪競延致。
  一斛明珠萬斛愁。關山漂泊腰肢細。
  錯怨狂風颺落花,無邊春色來天地。
  嘗聞傾國與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,
  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,
  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妝照汗青。
  君不見——
  館娃初起鴛鴦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,
  香徑塵生鳥自啼,屧廊人去苔空綠。
  換羽移宮萬里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
  為君別唱吳宮曲,漢水東南日夜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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