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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七回 貴賓尋仇(2)


  韋小寶所受刀傷並不甚重,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是極具靈效,養息得十多天,也就好了。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,在寺中地位尊崇,誰也不敢過問他的事,只要他自己不說,旁人也就不知。他養傷癒之時,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,想出了破解的法子,一等韋小寶傷癒,便一招一式的傳他。

  韋小寶性不好學,向來頑皮疏懶,陳近南傳給他的一本武功圖譜,只學得一兩次,便畏難不學了。海大富所遺的武功,學來不難。卻是學一天,拋十天,從來不當他一回事。甚至洪教主夫婦所授的救命六招,也只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,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用心練習。可是這一次練武,為的是要對付那綠衫女郎,居然十分用心,一招一式,牢牢記在心中。

  澄觀說道:「小師叔,你用心學這種武功,其實……其實是沒什麼用處的。依師侄之見,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,循序漸進,才是正途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什麼沒有用處?」澄觀道:「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,遇上了高手,不論變化多麼巧妙,總不免一敗塗地。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,才有用處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好極了,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主。」

  澄觀向著他惘然瞪視,大惑不解,說道:「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這兩位女施主,這番功夫心血,豈不是白費了?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若是遇不到這位女施主,那是非死不可,還練什麼正經不正經的功夫?」澄觀說的是「那兩位女施主」,韋小寶說的是「這位女施主」,在他心中,為了這綠衫女郎而苦練,實在大為值得,倘若從此再也不能見到那綠衫女郎,就算學到澄觀那樣高的武功,又有什麼用了?

  澄觀更是奇怪,問道:「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,所以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?否則的話,就會性命難保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說的是男女風話,這老和尚卻纏到那裏去了?」笑道:「正是,正是。我中了她的毒,這毒鑽入五臟六腑,全身骨髓,非她本人不解。」澄觀「啊喲」一聲。道:「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,我去請他來師師叔瞧瞧。」

  韋小寶忍笑道:「不用,不用,我所中的是慢性毒,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,旁的人誰都不管用。澄照老和尚更加沒有用了。」澄觀將信將疑,道:「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。」韋小寶說「只怕她本人才是解藥」,澄觀誤作「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」,這一字之差,意思卻大不相同了。

  過得兩個多月,韋小寶已將兩個女郎的各種招式拆法記得爛熟,每日和澄觀過招試演,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,當作了是那紅顏綠衫的女郎,有時竟然言語輕佻,出手溫柔,好在澄觀一概不懂,只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,禪機深湛,自己蠢笨,難明精諧。

 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,忽然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,說道:「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,請到大殿敘話。」兩人來到大雄寶殿,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,或坐或站,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。上首坐著三人。第一人是位蒙古王子,二十來歲年紀;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,身材乾枯,矮瘦黝黑;第三人是個軍官,穿戴的是總兵官服色,約摸四十餘歲。

  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,有的是喇嘛,另有十餘人穿著平民服色,眼見個個形貌精悍,身負武功。晦聰方丈一見韋小寶進殿,便站起身來,說道:「師弟,貴客降臨本寺。這位是蒙古准葛爾部的王子葛爾丹殿下,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,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官馬大人。」轉身向三人道:「這位是老衲師弟、晦明禪師。」

 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,因傷勢初愈而容色憔悴,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僧人,均感訝異。葛爾丹王子忍不住便笑了出來,說道:「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,哈哈,古怪古怪。」韋小寶合什道:「阿彌陀佛,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,嘻嘻,希奇希奇!」葛爾丹怒道:「我有什麼希奇滑稽?」韋小寶道:「小僧有什麼古怪有趣,殿下便有什麼希奇滑稽了,難兄難弟,彼此彼此,請請。」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,澄觀站在他的身後。

  眾人一聽他的說話,更是莫測高深,一時倒也無言可答。晦聰方丈道:「不知三位貴人降臨寒寺,有何見教?」昌齊喇嘛道:「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,言談之下,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的泰山北斗,好生仰慕。我三人都僻處邊地,見聞鄙陋,因此一同上來寶寺瞻仰,得見高僧尊範,不勝榮幸。」他雖是西藏的喇嘛,卻是一口的北京話,說得清脆明亮,而且吐屬文雅,倘若不見到他身穿喇嘛黃袍,還道他是京中的一位達官貴人。

  晦聰道:「不敢當。蒙古、西藏、雲南三地,素來佛法昌盛。三位久受佛法光照,自是智慧明澈,還盼多加指點。」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,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。要知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,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,武學只是護持佛法的末節。

  葛爾丹道:「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,共有七十二門絕技,威震天下,少有匹敵。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,好讓小王等一開眼界?」晦聰道:「好教殿下得知,江湖上傳聞,不足重視。敝寺僧侶勤思參禪,以求正覺,雖然也有人閑來修習武功,也只是強身健體而已,區區小技,不足方家掛齒。」葛爾丹道:「方丈,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。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,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,又偷學不去的,何必小氣?」

  少林寺名氣太大,上門來請教武功之人,千餘年來可說每月皆有,有的是誠心求藝,有的是惡意尋釁,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。就算來者十分狂妄,大言無忌,寺僧也必以禮相待,不與計較,只有來人當真動武傷人,寺僧才迫不得已,出手反擊,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。像葛爾丹王子這種言語,晦聰方丈也不知聽了多少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位若肯闡明禪理,講論佛法,老僧自當召集僧眾,恭聆教益。至於武功什麼的,本寺向有寺規,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。」

  葛爾丹道:「如此說來,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了。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」晦聰微笑道:「人生在世,本是虛妄。本就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名聲是身外之物,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,那也說得是。」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是沒半分火氣,倒是一怔,站起身來,哈哈大笑,指著韋小寶道:「小和尚,你也是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之人麼?」

  韋小寶嘻嘻一笑,說道:「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。小和尚是狗屁不如,一錢不值。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,值得一錢,這叫做勝了一籌。」站著的人眾之中,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。葛爾丹大怒,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,但隨即心想:「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,只怕真有些古怪,也未可知。」呼呼喘氣,終於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。韋小寶又道:「殿下不必動怒,須知世人最臭的不是狗屁,而是人言。有些人說出話來,臭氣沖天,好比……好此……嘿嘿,那也不用多說了。至於一錢不值,還不是最賤,最賤的乃是欠人家幾千萬,幾百萬兩銀子,抵賴不還。殿下有無虧欠,自己心裏有數。」

  葛爾丹一怔,一時不知如何對答。晦聰方丈說道:「師弟之言,禪機淵深,佩服,佩服。世人因果報應,有因必有果。做了惡事,必有惡果。當真一錢不值,也不過無善無惡,比之欠下無數孽債,卻又好得多了。」原來禪宗高僧,大都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,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旨在譏刺葛爾丹,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裏,只覺其中深藏機鋒。澄觀聽方丈這麼一解,登時也明白了,不由得歡喜讚歎,說道:「晦明師叔年少有德,妙悟至理,他日定當光大我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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