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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七回 貴賓尋仇(1)


  走到榻邊看韋小寶時,見他臉色蒼白,不住喘氣,一搭他脈搏,但覺搏動平穩,並無險象,喜道:「師叔大喜,你這傷不會致命。」伸手按在他背心「靈台穴」上,一股渾厚內力緩緩送過,助他療傷。

  韋小寶精神一振,笑道:「老師侄,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,你都記得麼?」澄觀道:「倒也記得,只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,卻是大大的不易。」韋小寶道:「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。至於如何對付,慢慢再想不遲。」澄觀道:「是,是,師叔指點得是。」他內力淵深,口中說話,手中內力仍是毫無阻滯的送出。韋小寶道:「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,再讓她使刀,記住了招數。」澄觀道:「對,兵刃上的招數,也是記的。只不過有一件事為難,她的柳葉刀,已釘在梁上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不能跳上去取下來嗎?」澄觀一怔,哈哈大笑,道:「師侄真是胡塗之極。」

  他這麼一笑,登時將那女郎驚醒。她雙手一撐,跳了起來,向門口沖出。

  澄觀左袖斜拂,向那女郎身側推去。那女郎一個踉蹌,撞向牆壁,澄觀右袖跟著拂出,擋在牆前。將她身子輕輕一托,那女郎登時站穩。她一怔之際,知道這老僧武功和自己相差實在太遠,繼續爭鬥,徒然受他作弄,當即退了兩步,坐在椅中,澄觀奇道:「咦,你不打了?」那女郎氣道:「打你不過,還打什麼?」澄觀道:「你不出手,我怎知你會些什麼招式?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?你快快動手吧!」

  那女郎心想:「好啊,原來你誘我動手,是要明白我的武功家數,我偏偏不讓你知道。」突然間躍起身來,雙拳直上直下,狂揮亂打,雙腳亂踢,更是不成章法。

  澄觀大奇,叫道:「咦!啊!古怪!希奇!哎!唷!特別!奇哉!怪也!」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末見,偶爾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某些招式相似,卻也是大同小異,似是而非,一時之間,頭腦中混亂不堪,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,突然之間全部變了個樣子,一切奉為天經地義,金科玉律的規則,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。

  他可沒想到那女郎所使的,根本不是什麼武功招式,只是亂打亂踢。她自知不論如何出手,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,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,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而已,他若要制住自己,原不過是舉手之勞,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,結果也無分別。

  她是一股孩子氣的想法,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,我偏偏教你查不到。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,一時之間,竟然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武功之人,打起架來,出拳便打,發足便踢,懂什麼拳法腳法,招數正誤。

  這時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,源源不絕,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,向所未聞。要知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,自剃度以來,從未出過寺門一步。少林寺中若有人施展拳腳,自然無一而非有根有據,有人講論到各派武功,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,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,人人都見得多了,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,武學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有見過,也從來沒聽人說過。

  他看得十餘招,不由得目瞪口呆。連「奇哉怪也」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了,腦海中一個個人影,猶似走馬燈般的亂轉,種種招式,紛至遝來:「這似乎是武當長拳中的一招『倒騎龍』,可是收式不對。難道是從崆峒派的『雲起龍驤』這一招中化出來?咦,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,這樣直踢出去,實在笨拙無比,給人隨手一拿,便抓住了足踝。但武學之道,大巧不能勝至拙,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。啊,這一招她雙手抓來,是要抓我的頭髮,可是我明明沒有頭髮,那麼這是虛招了。武術講究虛中有實,實中有虛,為什麼要抓和尚頭髮。其中深意,不可不細加參詳……」

  其實那女郎故意胡亂踢打,又有什麼後著、什麼虛實了?澄觀畢生所習的是高深武功,竟然在她每一下亂打亂踢中去尋求深意。那女郎越是出手雜亂,澄觀越感迷惘,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,由敬佩而生畏懼。

  韋小寶躺在榻上,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,澄觀卻在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,忍不住「哈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只笑得一聲,傷處劇痛,險些暈去,當即咬牙忍住,一時又痛又好笑,難當之極。

 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,忽聽得韋小寶哈的一笑,登時面紅過耳,心道:「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,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。」一回頭,見他神色痛苦,更感歉仄:「師叔心地仁厚,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這位女施主的話,一時卻說不出口。」但見那女郎的拳腳越來越亂,勉強要從其中尋求一些什麼門派的淵源,也是毫無辦法,心想:「古人說道,武功到於絕詣,那便是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。又聽說先朝有位獨孤求敗大俠,又有位令狐沖大俠,以無招勝有招,當世無敵,難道……難道……」

  其實他只須上前一試,隨便一拳一腳,便能將那女郎打倒,只是他一向出手,必先看明瞭對方招數,謀定後動,有恃無恐,此刻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,有如黔虎初見驢子,惶恐無已。

  那女郎也不敢向他攻擊,只是一個亂打亂踢,憤怒難抑,一個心驚膽戰,胡思亂想。那女郎亂打了半天,手足酸軟,想到受了小惡僧羞辱,此仇難報,心下一陣氣苦,突然身子一晃,坐倒在地。

  澄觀大吃一驚,心道:「故老相傳,武功練到極高境界,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腦中本已一片混亂,惶急之下,熱血上沖,登時便暈了過去,慢慢坐倒。

  那女郎又驚又喜,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麼毒辣詭計,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,轉身便沖出了禪房。寺中眾僧忽然見到一個年輕少女向外疾奔,都是驚詫不已,未得尊長號令,當下誰也不敢阻攔。韋小寶臥在榻上,也只有幹睜眼的份兒。

  過了良久,澄觀才悠悠醒轉,滿臉羞漸,說道:「師叔,我……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老師侄,你到底想到那裏去啦?」澄觀道:「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,師侄一招也識他不得,孤陋寡聞,實在是慚愧之至。」他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,可是亂打亂踢,全無脈絡可循,卻那裏記得住了?他搖搖晃晃,手扶牆壁,又欲暈倒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……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,也是精妙武功?哈哈,呵呵,這……這……這可笑……笑死我了。」澄觀奇道:「師叔說這……這是亂打一氣,不……不是精妙武功?」韋小寶按住傷口,想要忍笑,額頭汗珠如黃豆大,一粒粒滲將出來,不住咳嗽,一面笑道:「這是天下每個……每個小孩兒……都……都會的……哈哈……精妙武功,咳咳,你……你說這是精妙……哈哈……啊喲……笑死我了。」

  澄觀籲了一口氣,心下兀自將信將疑,臉上卻有了笑容,說道:「師叔,當真這是亂打一氣?怎地我從來沒有見過?」韋小寶笑道:「少林寺中,自然從來沒有這種功夫。」澄觀抬頭想了半天,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。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怪,其實極易破解,只須用少林長拳中最粗淺的招式,便可取勝。只是……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,大巧若拙,大智若愚,良賈深藏若虛,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中,定然隱伏有最高深的武學精義。難道這些拳腳,真的並無高深之處?這倒奇了。這位女施主為什麼要在這裏施展,那些招式不登大雅之堂……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看也沒有什麼奇怪。她沒有什麼新招了,就只好胡亂出手。唉,哈哈。呵呵!」想到此事,忍不住又大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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