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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七回 筵前比武(1)


  神照上人微微一笑,左掌一提,掌上吸力散去,那青磚便落將下來,待落到胸口之時,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,雙掌合拍,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,波的一聲響,一塊大青磚都碎成細粒,紛紛落在地下。眾人又是大聲喝采。大家都看了出來,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,但掌力彌散,竟將整塊青磚震碎,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,內力之勁,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神照上人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,合什說道:「尊駕高姓大名?」那人道:「大師掌力驚人,令小人大開眼界。小人邊鄙野人,乃是無名小卒。」神照上人笑道:「邊鄙野人,就沒有姓名麼?」

  那人雙眉一軒,臉上閃過一層怒色,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:「山野匹夫,就算有名字,也不過是阿貓、阿狗,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。」神照上人笑道:「閣下好涵養功夫。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,高朋滿座,乃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。王爺有命,要咱們獻醜,以博王爺、世子、以及眾位嘉賓一笑。尊駕定是不肯賜教,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?」那人道:「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,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?大師定要比試,在下已是輸了,大師去領大元寶便是。」說著轉身便欲退回。

  神照上人喝道:「且慢,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,雙拳『鐘鼓齊鳴』,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,請還手吧!」那人搖了搖頭。神照上人大喝一聲,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,已然鼓足了勁風,雙臂外掠,疾向內彎,兩個醋缽般的大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上撞過去。眾人适才見過他掌碎青磚的勁力,都忍不住「咦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,若不手還手、招架,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塊青磚一般,登時便給擊得粉碎?

  豈知那人竟是一動也不動,手不抬、足不提、頭不閃、目不瞬,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。神照上人出手之際,原只想逼得他還手,並無傷他性命之意。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,卻見他呆呆的不動,心中一驚,「我這雙拳擊出,幾有千斤之力。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,若是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,可大大不妥。」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,急忙向上一提,呼的一聲響,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,僧袍拂在他面上。那人微微一笑,道:「大師好拳法!」廳上眾人都是瞧得呆了,心想此人定力之強,實是大非尋常,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,竟是擊中在他太陽穴上,此刻那裏還有命在?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,簡直是瘋了。

  神照上人拳勁急轉,震得自己雙臂一酸,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,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,還是白癡,倘若就此歸座,未免下不了臺,說道:「尊駕定是不給面子,貧僧無法可想,只好得罪。下一拳『黑虎偷心』,要打向尊駕胸口。」「鐘鼓齊鳴」、「黑虎偷心」這些招數,原是最粗淺的拳招,任何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會練過,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,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,而使用最粗淺的武功,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。

  那人微微一笑,並不答話。神照上人心下有氣,心想:「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,並不立斃於當場,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世子的臉面。」一坐馬步,一聲吆喝,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,拍的一聲,正中他的胸口。那人身子一晃,退了一步,笑道:「大師贏了,我已退了一步。」神照上人這一拳雖未用全力,卻也是勁道甚厲,不料這人渾如不覺,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,竟是全沒受傷。文官們不懂其中之理,但學武之人,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。神照上人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,怎肯就此算贏?他臉上隱隱湧上一層黑氣,說道:「那麼再吃我一拳。」呼的一拳,仍是向他胸口擊去,這一次卻是用上了七成力氣,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
  座中武功較高之人都看了出來,神照上人這一拳所含勁力,比之上一拳多了一倍有餘,當世未必有人能坦胸受這一拳。拳風將抵那人衣襟,那人胸部突然一縮,身子向後飄出半丈,似乎是給神照上人拳力震了出去,可正是乘勢避開了他的拳勁,若非武功高強之人,卻也看不出其中奧妙。神照上人這一拳又打了個空,愈益惱怒,大喝一聲,右腿飛起,向他小腹上猛踢過去。那人嗎道:「啊喲,不好了!」眼見這一腿已是非踢中不可。

  眾人心情緊張,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,只見那人身子後仰,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,身子齊著膝蓋折屈,自大腿以至腦袋,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極大木頭般橫空而架,離地尺許。神照上人這一腿踢了個空,在他在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。神照上人一不做,二不休,鴛鴦連環,左腿「烏龍掃地」,掠地橫掃,踢他雙腿脛骨。那人姿勢不變,仍是擺著那「鐵板橋」勢,雙足一點,全身向上搬了一尺。神照上人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。那人穩穩落下,身子仍不站直。廳上眾人采聲如雷。神照上人到此地步,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,對方若是還手,自己勢將輸得一塌胡塗。只得合什說道:「好功夫,佩服,佩服!」

  這人連接了神照上人五招,始終沒還一招半式,好整以暇,行若無事,康親王道:「兩人武功都是極高。世子殿下,尊價客氣得很,一定不肯還手?比武是比不成了。來啊,兩人都領一隻大元寶去。」那人躬身道:「無功不敢受祿。」神照上人見他不肯去拿元寶,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。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:「給兩位送過去。」那人這才謝了賞銀,神照上人也訕訕的收了。

 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,其實是己方輸了,也賞五十商銀子給神照上人,只不過既替他遮羞,也為己方掩飾,表示不分勝敗。他一來心有不甘,二來看得太不過癮,心想:「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,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,定然及不上他。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,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,此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。」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,适才一顯武功之後,心中對他的尊重打個折扣,登時「上人」變成了「和尚」。朗聲說道:「剛才比武沒比成,不免有點……有點那個美中不足。齊元凱齊師傅,請你邀十五位武師,大家拿了兵刃,十六個對十六個,跟世子殿下帶來的十六位隨從一齊過過招。吳兄,你吩咐他們亮兵刃吧!」

  吳應熊道:「來到王爺府上作客,怎敢攜帶兵刃?」康親王笑道:「殿下可太客氣了。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,一生在刀槍劍戟之中討生活,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。來啊,把十八般兵器每樣都拿幾件來,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。」康親王本是戰將,從關外一直打到中原,府中兵刃一應俱全。一聲呼喚,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來,長長短短,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。這時那齊元覬也已邀了十四名武師,卻要神照上人率領。神照上人要掙回面子,只客氣了幾句,便不再推辭,心想:「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,出一口胸中惡氣。」什麼平西王世子是客,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,早已置之腦後。

  這時神照上人、齊元凱等人的兵刃,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。神照上人雙手各持一柄闊鋒青鋼戒刀,倒持戒刀,先向康親王一席合什行禮,兩柄戒刀便挾在雙掌之間。康親王等微微欠身,頷首還禮,韋小寶心中得意:「他媽的,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,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,卻要向老子行禮。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,點一點頭就算了事,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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