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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精忠英勇(3)


  眾鹽梟都是悍不畏死之輩,跟著又有六人撲進房去,但聽得連連呼叫,那六人一個個都給踢出來,倒在地下,站不起身。這些人口中兀自喝罵不休,卻已無人敢撲進房子去。那老者很能沉得住氣,雙手叉腰,朗聲道:「閣下果然好身手,請問尊姓大名?」

  房內那人罵道:「你爹爹姓什麼叫什麼,老子自然姓什麼叫什麼。好小子,連你爺的姓名也忘記了。」站在一旁的眾妓女中,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「格格」一聲笑了出來。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,拍拍兩記耳光,打得那妓女登時眼淚鼻涕齊流。那鹽梟罵道:「他嗎的臭婊子,有什麼好笑?」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,突然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,大聲道:「你打我媽!你這死烏龜、爛王八,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,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,爛穿你手,爛穿舌頭,膿血吞下肚去,爛斷你肚腸。」這孩子年紀雖小,罵起人來卻是十分惡毒,一口氣將一連串罵人的話噴了出來。

  那大漢大怒,伸手去抓那孩子。那孩子身形極是靈便,一閃到了一名鹽商身後。那大漢左手將那鹽商一推,登時將他推得摔了一交,右手往那孩子背心上重重一拳捶了下去。那中年妓女大驚,叫道:「大爺饒命!」眼見這一拳便要將那孩子打得重傷,不料那孩子甚是滑溜,一矮身,便從那大漢胯下鑽了過去,伸手一抓,正奸抓住那大漢的陰囊,使勁猛揑,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。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。那大漢氣無可泄,伸出醋缽大的拳頭,砰的一拳,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。這一拳打得好不厲害,那妓女口噴鮮血,暈了過去。那孩子撲到她的身上,嗎道:「媽,媽!」

  那大漢抓住孩子的後領,將他提了起來,正要伸拳打去,那老者暍道:「別胡吵!放下他。」那大漢不敢違拗,放下孩子,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,將他踢得幾個筋斗翻將出去,砰的一聲,撞在牆上。那老者同那大漢橫了一眼,對著房門說道:「我們是青幫弟兄,追拿幫中一名叛徒,得知此人藏在這鳴玉坊中,因此上來搜拿。敝幫跟閣下河水不犯井水,如何便出言無禮?請閣下留下姓名,幫主他們查問起來,也好有個交代。」

  房裏那人笑道:「你們追拿叛徒,跟我有什麼相干?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,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,那便別來打擾老子的興頭。」那老者怒道:「江湖之上,倒沒見過你如此不通理性之人。」房裏那人冷冷的道:「我通不通理性,跟你有什麼相干?莫非你想招郎進舍,要叫我姐夫?」

  便在此時,門外悄悄踅進三個人來,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。一個身材十分魁梧,其餘兩個則是瘦子,三人均是一臉的英悍之氣。手中拿著一柄鏈子槍的瘦子低聲道:「點子是什麼來歷?」那老者搖頭道:「他不肯說,說不定那姓時的便躲在他房裏。」那瘦子一擺鏈子槍,頭一撇,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,突然之間,四個人一齊沖進了房中。

  只聽得房中乒乒乓乓,兵刀相交之聲大作。那身材魁梧的鹽梟所用兵刃乃是一條竹節鋼鞭,每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便是一件家私打得粉碎。那麗春院乃鳴玉坊中四大院子之一,每一間房中都是擺設得極為考究,梨花木的桌子,紅木的床。乒乒喀喇之聲不絕,老鴇臉上肥肉直抖,口中念佛,心痛不絕。

  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,房中那客人卻是默不作聲。廳堂上眾人都是站得遠遠地,唯恐遭上池魚之殃,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,忽然有人長聲慘呼。

  那自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。兵刃格鬥聲中,卻又夾雜著一人咳嗽之聲,顯然房中那人氣喘吁吁,有些支持不住。廳中眾鹽梟聽著這咳嗽聲,料知己方已占上風,那是欣然色喜。那大漢雖將那中年妓女打暈,但陰囊給那孩子重重一捏,兀自痛得厲害,眼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,惱怒之下,一拳又向那孩子打去。

  那孩子側身一閃,一拳沒有打中。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,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。一般龜奴、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,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,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。那大漢右拳舉起,又往孩子頭頂擊落。那孩子向前一沖,無地可避,便即推開廂房房門,奔了進去。廳上眾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。那大漢一怔,也可不敢沖入房中追打。

  那孩子一進廂房,一時黑漆漆的瞧不清楚,突然間兵刃相交,當的一聲響,滿頭纏著白布綳帶,形狀甚是可怖。他嚇得「啊」的一聲,驚呼了出來。火星閃過,房中又黑,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縫中照映進來,漸漸看清,那頭纏繃帶之人手中握著一柄單刀,出招甚慢。四名鹽梟頭目已剩下兩名,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,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那魁梧漢子,仍在和那人相鬥。

  只見那人左手按胸,咳嗽了幾聲,那孩子心想:「這人既受重傷,又在生病,如何是這許多人的對手?我可得趕快逃走才是。但不知媽媽怎樣了?」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。氣往上沖,隔著廂房門大罵:「賊王八,你奶奶的雄,我×你老母……」罵到後來,全是廣東的市井粗口。

  原來這孩子是廣東人,在揚州妓院中住了幾年,原已學了不少揚州粗話,這時心中一急,衝口而出的卻全是廣東話。廳上那鹽梟雖然聽不懂他的廣東話,卻也知道決不是什麼好言語,想要衝進去抓來痛打一頓,卻又不敢進房。

  床上那人出刀甚慢,招數卻是十分狠辣,突然間單刀一側,刷的一聲響,將那魁梧大漢的左膀整條卸了下來。那大漢驚天動地大聲一叫,搖搖欲倒,拼死命的勉力支持。那老者雙劍齊出,刺向那人胸口。那人轉動不靈,舉刀格開,便在此時,拍的一聲悶響,那大漢一鞭擊中他的右肩,單刀噹啷落地。那老者大喜,一聲吆喝,雙劍疾刺。那人眼前一黑,左掌翻出,喀喇喇幾聲響,那老者直飛出房,立時斃命。那大漢左膀離身,卻仍是勇悍無比,舉起鋼鞭,慢慢向那人頭頂擊落。那人已然筋疲力盡,別說抵禦,連閃動一寸身子相避也是有所不能。那大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,吸一口氣,說什麼也要先將那人擊斃,自己方才倒下。

  那孩子眼見危急,一沖而前抱住那大漢的雙腿,猛力向後拉扯。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重,那孩子瘦瘦小小,平時休想動他分毫,此刻他重傷之下,全仗一口氣支持,突然給那孩子一拉,一交摔倒,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。床上那人喘了幾口氣,大聲笑道:「有種的進來打!」那孩子連連搖手,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戰。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,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,此刻房門兀自來回晃動,廳上燭光射進來了,照在那人滿臉染血污的臉上,說不出的猙獰可畏。廳上眾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,只知四位頭目,俱已喪命。

  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:「龜兒們不敢進來,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。」眾鹽梟發一聲喊,一齊奪門而出。坐在床上那人哈哈一笑,低聲道:「孩子,你……你去將門閂上了。」那孩子心中對他極是佩服,忙應道:「是!」將房中門閂上,慢慢走到床前,黑沉沉中只聞到一陣陣血腥之氣。那人道:「你拾起地下的短劍。在那三個死人身上都戳幾劍,若是死人又活了轉來,那可不大對頭。」

  那孩子在朦朧微光之下,拾起了短劍,心中有些害怕,一時不敢動手。那人笑道:「膽小鬼,死人也不敢殺嗎?」那孩子生性極是倔強,給他一激,豪氣頓生,提起短劍,分別在兩名瘦子的屍身戳了幾下,待得一劍刺入那魁梧大漢的背心時,那大漢突然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了出來。那孩子這才記起此人只是斷臂暈去,其實未死。他嚇了一跳,短劍當的一聲落地。床上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殺的原來是活人,不是死人!」

  那大漢全身一陣顫抖,這才真的死了。那人低聲道:「你怕不怕?」那孩子道:「我……我不怕!」可是聲音顫抖,顯然十分害怕,那人道:「第一次殺人,總不免有些害怕,多殺得幾次,慢慢就不怕了。」那孩子道:「是!」那人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一句話未說完,忽然身子一側,似是暈了過去,便欲掉下床來。那孩子忙搶上扶住,這人身子極重,奮力將他扶正,將他腦袋放在枕上。那人呼呼喘氣,隔了好一會,道:「茶,茶……快拿茶給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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