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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有福同享(1)


  房中桌翻凳倒,茶壺早已打得粉碎。那孩子拔開門閂,奔了出去。他母親已然醒轉,一見他奔出,一把摟住,喜極而泣,道:「孩子,你…沒死。」那孩子笑道:「媽,你也沒死。」大廳上眾鹽商早已散盡,龜奴、鴇奴,兀自亂成一團。那孩子掙脫母親,從桌上拿了茶壺、茶杯,回入房中,順手要斟茶,那人道:「茶壺!」那孩子將茶壺湊到他口邊,扶著他頭微微抬起。那人骨嘟骨嘟的喝了大半壺,籲了一口長氣,倒在枕上,低聲道:「那些販鹽的給我殺了幾人,轉眼又來,我力氣末複,可得避……避他媽的一避。」伸手撐起身子,似是碰到了痛處,大哼了一聲。

  那孩子過去扶他,那人道:「拾起刀,遞給我!」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,遞入他右手,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,身子不住搖晃。那孩子走將過去,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。那人道:「我要出去了,你別扶我。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,連你也殺了。」那孩子道:「他媽的,殺就殺,我可不怕,咱們好朋友講義氣,非扶你不可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,心想:「這小娃娃學大人腔,倒有些味兒。」笑了一會,說道:「你跟我講義氣?」那小孩道:「幹麼不講?好朋友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

  原來揚州市上頗多說書之人,講述三國志,水滸傳等等英雄故事。那小孩日夜在歌台書場中鑽進鑽出,替人跑腿買物,討幾個賞錢,一有空閒,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。他口齒儈俐,人又精乖,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,茶博士們也就不將他趕走,他聽書聽得多了,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,眼見此人重傷之餘,仍是連殺四名鹽梟頭目,心下仰慕,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。

  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兩句話說得好。老子行走江湖二十餘年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這兩句話,聽人說過了幾千百逼,卻少有見到當真言行如一之人。咱們走吧!」那小孩子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,打開房門,走到廳上。眾人一見,登時駭然失色,四散避開。那小孩的母親叫道:「阿寶,阿寶,你到那裏去?」那小孩道:「我送這位朋友出門去,就回來的。」那人笑道:「這位朋友!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!」小孩的母親叫道:「不要去,你快躲起來。」那孩子笑了笑,邁著大步走出廳口。

  兩人走出麗春院,只見巷中靜悄悄的竟無一人,想必眾鹽梟知道遇上了勁敵,回頭搬救兵去了。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,抬頭看了看天上星辰,道:「咱們向西走!」走出數丈,迎面趕來一輛驢車,那人喝道:「雇車!」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,臉有訝異疑忌之色。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約有四五兩重,道:「銀子先拿去!」那趕車的見銀錠子不小,心想:「管他幹什麼的,先賺了銀子再說。」當即停車,放下踏板。

 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,從懷中摸出一隻極大的銀元寶來,交給那小孩說道:「小朋友,我走了,這只銀元送給你。」那小孩聽過不少俠義故事,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,不愛金錢,大聲道:「咱們只講義氣,不要錢財。你送元寶給我,便是瞧我不起。你身上受傷未好,我送你一程。」那人一怔,仰天狂笑,說道:「好極,好極,有點意思!」將元寶收入懷中。那小孩一躍上車,坐在他的身旁。車夫問道:「客官,到那裏?」

  那人道:「到城西得勝山去!」車夫一怔,道:「得勝山?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?」那人道:「不錯!」將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拍了一拍。車夫心中害怕,忙道:「是,是!」放下車帷,趕驢出城。那人閉目養神,呼吸急促。有時咳嗽幾聲。

 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儀鄉,南宋紹興年間,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,因此山名得勝。車夫趕驢甚急,只一個時辰,便到了山下,說道:「客官,得勝山到啦!」那人嗯的一聲,見那山只七八丈高,不過是個小丘,實在說不上是什麼山,呸的一聲,道:「這是他媽的得勝山嗎?」車夫道:「正是!」那小孩道:「這確是得勝山,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,我跟著來。曾在這裏玩過。」那人道:「你說的便不會錯。下去吧!」

  那小孩跳下車來,眼見四周黑沉沉地,心想:「是了,此地甚是荒野,躲在這裏,那些販鹽的一定找不到。」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,拉轉驢頭,揚鞭欲行。那人道:「且慢,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。」車夫道:「是!」那小孩道:「我便多陪你一會。明兒一早,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。」那人道:「你真的要陪我?」那小孩道:「沒人服侍你,可不大對頭。」那人又是哈哈大笑,對車夫道:「那你回去吧!」車夫口中得兒一聲,趕車便行。

 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,眼見驢車走遠,四下裏更無聲息,突然喝道:「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,給老子滾了出來。」

  那小孩嚇了一跳,心道:「這裏有人?」果見大柳後面有兩人慢慢走了出來,黑暗中瞧不清楚面容,但見兩人白布纏頭,自是鹽梟一夥了。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,走了兩步,便即站住,顯是心懼此人之威,不敢走近。那人喝道:「烏龜兒子王八蛋,從妓院中一直綴著老子到這裏,卻不上來送死,幹什麼了?」那小孩心道:「是了,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何處,好搬救兵來殺他。」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,轉身便奔,腳程極快。那人一躍而起,待要追趕,「噯」的一聲,複又坐倒。他重傷之餘,已無行動之力。

  那小孩心想:「驢車已去,我們兩人無法走遠,這兩人去通風報訊,大隊人馬殺來,那可糟糕。」突然間放聲大哭,叫道:「啊喲,你怎麼死了?死不得啊,敵人殺來,教我怎麼辦?」二名鹽梟正在狂奔,忽聽得小孩的哭聲,一怔之下,立時轉身,只聽得他大聲哭叫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一人道:「這惡賊死了?」另一人道:「他受傷已重,挨不住了。這小鬼如此哭法,自然是死了。」遠遠望去,只見那人蜷成一團,臥在地下。先一人道:「就算沒死,也不用怕他。咱們割了他的腦袋,將這小鬼一併殺了,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?」另一人道:「妙極!」兩人挺著單刀,慢慢走近。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槌胸頓足,哭得死去活來,一面放聲號咷,一面叫道:「老兄,你怎麼忽然死了?待那些販私鹽的追來,教我怎生抵擋?」

  那二人大喜,一躍而前。一人喝道:「惡賊,死得正好!」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,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,突然間刀光一閃,一人腦袋飛去,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,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。那人哈哈大笑,撐起身來。那小孩哭道:「啊喲,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麼沒了腦袋?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,又有誰回去通風報訊?」他說到最後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那人笑道:「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,哭得也真像。若不是這麼一哭,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。」那小孩笑道:「要裝假哭,還不容易?我媽媽要打我時,鞭子還沒上身,我已哭得死去活來,他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你母親為何打你?」那小孩道:「那不一定,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,有時為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、尤叔。」那人心想:「院子中的閔婆、尤叔,多半是老鴇、龜奴之流。這小孩如此精靈古怪,連兩名老於江湖的青幫鹽梟也著了他的道兒,旁人還不給他作弄得不樂亦樂乎?」他歎了一口氣,道:「這兩個探子若是不殺,可當真有些兒不妙。喂,剛才稱假哭時,怎地你不叫我老爺、大叔,卻叫我老兄?」那小孩道:「你是我朋友,自然叫你老兄。你是他媽的什麼老爺?你若是要我叫你老爺,鬼來睬你?」

  那人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很好!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?」那小孩道:「你問我尊姓大名嗎?我叫小寶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大名叫小寶,那麼尊姓呢?」那小孩眉頭一皺,道:「我…我尊姓韋。」原來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,母親叫做韋春花,父親是誰,連他母親也不知道,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,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。此刻那人忽然間問起,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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