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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人為刀俎(2)


  書完擲筆於地,不禁淚下。顧炎武道:「痛快淋漓,真是絕妙好辭。」呂留良道:「這詩殊無含蓄,算不得好,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,好教觀畫之人得知。」黃宗羲道:「何日故國重光,那時「山川關霽故璧完」,縱然是窮山惡水,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,真所謂『何處登臨不狂喜』了!」顧炎武道:「此詩結得甚妙!終有一日驅除胡虜,還我大漢山河,比之徒抒悲憤,更加令人氣壯。」黃宗羲慢慢將畫卷了起來,說道:「這畫是掛不得了,晚村兄須得妥為收藏。若是給好人如吳之榮輩見到,查究起來,晚村兄固是麻煩,還牽累了二瞻先生。」

  顧炎武拍桌罵道:「吳之榮這狗賊,我恨不得生食其肉。」呂留良道:「二位枉顧,說道有件要緊事。我輩書生積習,作詩題畫,卻擱下了正事,不知究是如何?」黃宗羲道:「我二人此來,是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。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,原來這場《明史》大案,競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。」呂留良吃了一驚,道:「伊璜兄也受了牽連?」

  黃宗羲道:「是啊。我二人前日晚上,匆匆趕到海甯袁花鎮,伊璜先生並不在家,說是出外訪友去了。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,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;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,特來探訪。」呂留良道:「他……他卻沒有來。不知到了何處。」顧炎武道:「他如在府上,這會兒自然出來相見。我已在他府上書房的牆壁之上,題詩一首,他若歸家,自然明白,知所趨避。怕的是不知訊息,在外露面,給公人拿住,那可糟了。」

  黃宗羲道:「這《明史》一案,令我浙西名士,幾乎盡遭毒手。清廷之意甚惡,晚村兄名頭太大,亭林兄與小弟之意,要勸晚村兄還是暫且離家遠遊,避一避風頭。」

  呂留良氣憤憤的道:「在韃子治下過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,其實是生不如死。韃子皇帝若是將我捉到北京,拼著千刀萬剮,好歹要痛駡他一場,也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死。」顧炎武道:「晚村兄豪氣干雲,令人好生欽佩。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,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。再說,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。什麼也不懂,朝政大權,盡操於權臣鼇拜,兄弟和梨洲兄推想,這次《明史》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,雷厲風行,當是鼇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。」

  呂留良道:「兩位所見甚是。清兵入關以來,在江北橫行無阻,一到江南,卻處處遇到反抗,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,不斷跟他們搗蛋。鼇拜乘此機會,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。哼,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,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,才無人反抗。」

  黃宗羲道:「是啊,所以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,和韃子周旋到底,若是逞一時血氣之勇,反是墮入韃子的算中了。」呂留良登時省悟,黃顧二人冒寒枉顧,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,二是勸自己出避,生怕自己一時按耐不住,枉自送了性命,良友的苦心,實深感激,說道:「二位金石良言,兄弟那敢不遵?明日一早,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。」黃顧二人大喜,齊聲道:「自該如此。」呂留良沉吟道:「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?」只覺天涯茫茫,到處是韃子的天下,真無一片乾淨土地,沉吟道:「桃源何處,可避暴秦?桃源何處,可避暴秦?」

  顧炎武道:「當今之世,便是真有桃源樂土。咱們也是不能獨善其身,去躲了起來……」呂留良不等他辭畢,拍案而起,大聲道:「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。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,咱們若去躲在桃花源裏,逍遙自在,忍令億百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,于心何安?兄弟是失言了。」

  顧炎武微笑道:「兄弟近年來浪跡江湖,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,大江南北,見聞所及,不但讀書的士人反對韃子,而販夫走卒,屠沽市井之中,到處都是熱血滿腔的豪傑。晚村兄若是有意,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,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?」呂留良大喜,道:「妙極,妙極!咱們明日便同去揚州,二位少坐,兄弟去告知拙荊,讓她收拾收拾。」

  不多時呂留良重又回到書房,說道:「請二位去廳上用飯,家常小菜,可簡慢得很。」顧炎武笑道:「嫂嫂烹飪妙術,不輸于晚村兄的詩文,兄弟兩年前嘗過後。思及往往饞涎欲滴。今日不速造訪,原是想吃呂家小菜來的。」三人哈哈大笑。那呂夫人的烹飪之術,果然極精,倉卒間整治了八色小菜,醋溜魚、火腿黃芽菜、醉蝦、白切羊肉、蝦爆鱔、雞血豆腐羹、炒冬筍、走油肘子,無一不是極佳美之作。黃顧二人吃得讚不絕口。

  三人飯罷,回入書房。呂留良道:「那《明史》一案,外間雖是傳說紛紛,但一來傳聞未必的確,二來說話之人又是顧忌甚多,不敢盡言。兄弟獨處蝸居,未知其詳,到底是何起因?」顧炎武歎了口氣,道:「這部明史,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,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,那也是有的。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?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,如何會對韃子客氣。呂留良點頭道:「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,從朱相國後人手中,將明史原稿買來,以己名刊行,不想竟然釀此大禍。」

  原來浙江省西三府,杭、嘉、湖,稱為下三府,浙東八府,寧、紹、台、金、衛、嚴、溫、處,稱為上八府。那杭州、嘉興,湖州三府,地處太湖之濱,地勢平坦,土質肥沃,盛產稻米蠶絲。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,清時分為烏程、歸安兩縣,歷代才士輩出,粱時將中國字分為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,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頫,都是湖州時人氏。當地又以產筆著名,湖州之筆,徽州之墨,宣城之紙,肇慶端溪之硯,這文房四寶,天下馳名。湖州府有一南潯鎮,雖是一個鎮,卻比尋常州縣還大,鎮上富戶極多,其中莊家也是南潯著名的富室大族。

  那莊家的富戶名叫允城,生有數子,長子名叫廷鑨。莊廷鑨自幼愛好詩書,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,到得順治年間,因讀書過勤。忽然眼盲,自是鬱鬱不歡。忽有一日,鄰里有一姓朱的少年,攜了一部手稿,說是祖父朱國楨相國的遺稿,向莊家抵押,求借數百兩銀子。莊家素來慷慨,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,既來求借,當即允諾,也不要他用什麼遺稿抵押。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,要出門遠遊,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,恐有遺失,存在家裏又不放心,要寄存在莊家。莊允城也答應下。那姓朱少年去後,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,便叫養在家中的清客讀給兒子聽。

 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,大部份已經刊行,流傳於世,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,乃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。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,很感興味。忽然想起:「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,卻因一部史書《左傳》,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。我今日眼盲,閒居無聊,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,流傳後世?」大富之家,辦事容易,他既興了此念,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,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讀給他聽。他認為何處應當增刪,便口選出來,由賓客筆錄。

  但想自己眼盲,無法博覽群籍,這部明史修撰出來,若是內容繆誤甚多,不但大名難享,反而被人譏笑,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,延請許多通士鴻儒,將原稿增的增,刪的刪,務求盡善盡美。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,莊廷鑨便輾轉托人。卑辭相邀。太湖之濱向來文風極盛,宿儒甚多,受到莊家邀請的,一來憐其眼盲,感其意誠;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,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,對稿本或加潤飾,或執筆寫一兩篇文字。所以這部明史,倒是集合了不少大手筆。書成不久,莊廷鑨便即逝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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