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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二


  令狐冲一怔,心想:「我不願為了恆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,不許本派弟子將此事洩漏出去,以免少林、武當諸派來援,大動干戈,多所殺傷。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。」說道:「大師謬讚,令人好生慚愧。晚輩和朝陽教任教主私人之間,恩怨糾葛甚多,種種情由,一時說之不盡。有負任大小姐厚意,事出無奈,大師不加責備,反蒙獎飾,晚輩何以克當?」方證大師道:「聽說任教主在外揚言,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。今日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四派俱已式微,恆山一派別無外援,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,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,不顧武林義氣之輩麼?」令狐冲站起身來,說道:「晚輩萬萬不敢。當年晚輩不自檢點,和朝陽教中首腦人物結交,今日種種禍事,皆由此起。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,連累恆山全派,已然心中不安,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冲虛道長?倘若少林、武當兩派仗義來援,損折人手,晚輩之罪,可萬死莫贖了。」方證微笑道:「令狐掌門此言差矣。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,百餘年前便存此心,其時老衲都未出世,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干?」

  令狐冲點頭道:「先師昔常教誨,自來正邪不兩立,魔教和我正教各派,連年相鬥,仇怨極重。晚輩識淺,只道雙方各讓一步,便可化解,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,到頭來終還須兵戎相見。」方證道:「你說雙方各讓一步,便可化解,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。朝陽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,其實也不是為了甚麼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,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,意欲撲滅對方。那日老衲與冲虛道長,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,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五嶽劍派為憂,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。」說著嘆了口長氣,緩緩的道:「聽說朝陽教教主有句話說甚麼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,既存此心,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?須知江湖之上,派別不同,武功亦異,宗旨行事,好惡大相逕庭。一統江湖,萬不可能。」令狐冲深然其說,道:「方丈大師說得甚是。」方證道:「朝陽教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,要將恆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。他言出如山,絕無更改。現下少林、武當、崑崙、峨嵋、崆峒各派的好手,都已聚集在恆山腳下了。」令狐冲吃了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,說道:「有這等事?諸派前輩來援,晚輩矇然不知,當然該死之極,不……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朝陽教要攻恆山?」方證道:「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,方才得悉。」令狐冲道:「前輩?」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輩份極高,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。方證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前輩,是華山派的名宿,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。」

  令狐冲大喜,叫道:「風太師叔!」方證道:「正是風前輩。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來,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。這六位朋友雖然說話有點纏夾不清,不免有些囉唆,但說了幾個時辰,老衲耐心聽著,到後來終於也明白了。」說到這裏,忍不住微笑,令狐冲笑道:「是桃谷六仙?」方證笑道:「正是桃谷六仙。」令狐冲大喜,道:「到了華山後,我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,但諸種事端,紛至沓來,直至下山,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。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。」方證道:「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。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,朝陽教在華山這般肆無忌憚的橫行,他老人家豈能置之不理?好像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,給風老前輩擒住了,關了幾天,後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之事,一定隱瞞不說,但東拉西扯之際,一定還是免不了露出口風。」說道:「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麼辦?」方證道:「風老前輩的信中,寫得很是謙虛,只說聽到有這麼一回事,特地命人通知老衲,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,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,他老人家瞧著很是歡喜,要老衲推愛照顧。其實令狐掌門武功勝老衲十倍,『照顧』二字,是他老人家言重了。」令狐冲心下感激,躬身道:「方丈大師照顧晚輩,早已非止一次。」

  方證道:「不敢當。老衲既知此事,別說風老前輩有命,自當遵從,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,令狐掌門與老衲的交情,也不能袖手。何況此事關涉正教各派的生死存亡,朝陽教若是毀了恆山,難道能放過少林、武當各派?因此也立即發出書信,通知各派,集齊恆山,和朝陽教決一死戰。」

  令狐冲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,已是心灰意懶,眼見朝陽教這等聲勢,恆山派絕非其敵,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,恆山派上下奮力抵抗,一齊戰死便是。雖然也有人獻議向少林、武當諸派求救,但令狐冲只問得一句:「就算少林、武當兩派一齊來救,能擋得住魔教的攻擊嗎?」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。令狐冲又道:「既是無法救得恆山,又何必累得少林、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?」在他內心,又實在不願和任我行、向問天等人相鬥,和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,不知不覺便生出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,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,還不如早早死了的乾淨。此刻見方證受了風清揚之託,大舉來援,精神為之一振,但真要和朝陽教中這些人拚死相鬥卻還是提不起興緻。

  方證又道:「令狐掌門,出家人慈悲為懷,老衲絕不是好勇鬥狠之徒。此事如能善罷,自然再好也沒有,但咱們讓一步,任教主進一步,今日之事,並不是咱們不肯讓,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教誅滅不可。除非咱們人人向他磕頭,高呼『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阿彌陀佛!』」他在「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的十一字之下,加上一句「阿彌陀佛」,聽來十分滑稽,令狐冲不禁笑了出來,說道:「正是。晚輩一聽到什麼『聖教主』,什麼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,全身便起雞皮疙瘩。晚輩喝酒三十碗不醉,多聽得幾句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,忍不住頭暈眼花,當場便會醉倒。」方證微微一笑,道:「他們朝陽教這種咒語,當真厲害得緊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風前輩在朝陽峰上,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情景,特命桃谷六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,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。桃谷六仙說話夾纏不清,口授內功秘訣,倒是條理分明,十分難得。便請令狐掌門帶路,赴內堂傳授口訣。」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證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。這是風清揚命方證代傳口訣,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,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,說道:「風太師叔待弟子恩德如山。」方證也不謙讓,受了他跪拜,說道:「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,盼你依照口訣,勤加修習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弟子遵命。」當下方證將口訣一句句唸了出來,令狐冲用心記誦。這口訣也不甚長,前後只數百字。方證一遍唸畢,要令狐冲心中暗記,過了一會,又唸了一遍。前後一共唸了五次,令狐冲從頭背誦,記憶無誤。

  方證道:「風前輩所傳道內功心法,雖只寥寥數百字,卻是博大精深,非同小可。咱們叨在知交,恕老衲直言。令狐掌門劍術雖精,於內功一道,似乎並不擅長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於內功所知只是皮毛,大師不棄,還請多加指點。」方證點頭道:「風前輩這內功心法,和少林派內功自是頗為不同,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,其中根本要旨,亦無大別。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。便由老衲試加解釋。」令狐冲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,得他指點,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,風太師叔所以託他傳授,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,忙躬身道:「晚輩恭聆大師教誨。」方證道:「不敢當!」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,又指點種種吸呼、運氣、吐納、搬運之法。令狐冲背那口訣,本來只是強記,經方證大師這麼一加剖析,這才知每一句口訣之中,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。

  令狐冲悟性原來極高,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,好在方證大師不厭求詳的細加說明,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。他嘆了口氣,說道:「方丈大師,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,實因不知道自己淺薄,思之驚為汗顏。雖然晚輩命不久長,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。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,說什麼早上聽見大道理,晚上死了也不要緊,是不是這樣說的?」方證道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!」令狐冲道:「是了,便是這句話,我聽老師說過的。今日得聆大師指點,真如瞎子開了眼一般,就算更無日子修練,也是一樣的喜歡。」

  方證道:「我正教各派,俱已聚集在恆山左近,待得朝陽教來攻,大夥兒和之周旋,也未必會輸。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沮?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,但練成一日有一日的好處,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。這幾日左右無事,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。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,正好共同參研。」令狐冲道:「大師盛情,晚輩感激不盡。」方證道:「這當兒只怕冲虛道兄也已到了,咱們出去瞧瞧如何?」令狐冲忙站起身來,說道:「原來冲虛道長大駕到來,當真怠慢。」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,只見佛堂中已點了燭火。二人這番傳功,足足花了四個多時辰,天色早已黑了。

  只見三位老道坐在蒲團之上,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,其中一人正是冲虛道人,一見方證和令狐冲出來,忙起立行禮。令狐冲拜了下去,說道:「恆山有難,諸承道長千里來援,敝派上下,不知何以為報。」冲虛道人忙即扶起,笑道:「老道來了好一會啦,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室參研內功精義,不敢打擾。小兄弟現買現貨,學到精妙內功,待任我行上來,便在他身上使使,教他大吃一驚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,晚輩數日之間,那裏學得會?聽說峨嵋、崑崙、崆峒諸派的前輩,也都到了,該當請上山來,共議大計才是,不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?」

  冲虛道:「他們躲得極是隱秘,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,若請大夥兒上山,只怕洩漏了消息。咱上山來時,也都是化裝了的,否則貴派子弟怎地不先來通報?」令狐冲想起和冲虛道人初遇之時,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,另有兩名漢子相隨,其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,可是當時一點也瞧不出來。細看之下,認得另外兩位老道,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,躬身笑道:「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,若非冲虛道長提及,晚輩竟是想不起來。」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,一個挑柴,一個挑菜,氣喘吁吁,似乎全身是病,此刻卻是精神奕奕,只不過眉目,還依稀認得出來。

  冲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道說:「這位是清虛師弟。」指著那扮挑菜漢子老道說:「這位是我師侄,道號成高。」四人相對大笑,清虛和成高道:「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。」冲虛道:「我和這位師弟師侄,劍術是算不得很精,但他們年輕之時,曾在西域住過十幾年,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,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,一個則是善製炸藥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。」冲虛道:「令狐兄弟,我帶他們二人來,另有一番用意。盼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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