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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一


  ▼第九十五回 巧計埋伏

  向問天道:「且慢!取酒來!令狐兄弟,今日不大醉一場,更無後期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妙極,妙極,向大哥確是我平生的知己。」朝陽教此番來到華山,安排周密,百物具備,向問天一聲「酒來」,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罈酒來,打開罈蓋,斟在碗中。向問天相令狐冲各乾了一碗。

 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,卻是老頭子,說道:「令狐公子,你大恩大德,小老兒永矢不忘,今日來敬你一碗。」說著舉起碗喝乾。他只是朝陽教轄管的一名江湖散人,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。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,公然得罪任我行,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,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,他重義輕生,自是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。群豪見他如此大膽,無不心下暗暗佩服。跟著祖千秋、計無施、藍鳳凰、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。令狐冲酒到碗乾,直喝得醺醺大醉,眼見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,心想:「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,令狐冲這一生也不枉了。」舉起大碗,說道:「眾位朋友,令狐冲已是不勝酒力,今日不能喝了。眾位來攻打恆山之時,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,大家喝醉了再打!」說著將手中一碗酒乾了。群豪齊叫:「令狐掌門,快人快語!」有人叫道:「喝醉了酒,胡裏胡塗亂打一場,倒也有趣。」令狐冲將酒碗往地下一擲,跌跌撞撞的往峰下走去。儀清、儀和等恆山群弟子隨跟下峰。當群豪和令狐冲飲酒之時,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,心中卻在細細盤算,在少林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,將當如何安排;如何佯攻恆山,方能引得少林武當高手前去赴援;攻武當時如何圍開一面,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;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,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,也瞧不破其中機關。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,他破武當、克少林的種種細節,在心中已然盤算就緒。又想:「這些傢伙當著我面,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,這筆賬慢慢再算。目前用人之際,暫且隱忍不發,待得少林、武當、恆山三派齊滅之後,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,一個個都沒好下場。」忽聽得向問天道:「大家聽了:聖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強頑固,不受抬舉,卻仍好言相勸,固然是聖教主寬大為懷,愛惜人才,但另有一番深意,卻非令狐冲這一介莽夫所能知。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,滅了嵩山、泰山、華山、衡山四派,朝陽神教,威名大振!」諸教眾齊聲呼叫:「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」

  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,續道:「武林之中,尚有少林、武當兩派,是本教的心腹之患,聖教主正要著落在令狐冲身上,安排巧計,掃落少林,誅滅武當。聖教主算無遺策,成竹在胸。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,果然是不肯入教。大家向令狐冲敬酒,亦是出於聖教主的囑咐!」教眾一聽,心中均道:「原來如此!」又都大叫:「聖教主秋萬載,一統江湖。」

  原來向問天和任我行共事多年,深知他的為人,自己一時激於義氣,向令狐冲敬酒,此事定為他所不喜,自己倒還罷了,其餘眾人跟著敬酒,勢不免有殺身之禍,眼見任我行臉色陰晴不定,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來,以全他顏面,也盼憑著這幾句話,能救得老頭子、計無施諸人的性命。向問天這麼一說,適才之事非但於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,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,料事如神。

  任我行聽向問天如此說法,心下甚喜,暗想:「畢竟向左使隨我多年,明白我的心意。然而他雖知我要掃蕩少林,誅滅武當,如何滅法,他終究是猜想不到了。這個大方略此後一步步的行將出來,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。」一名長老大聲說道:「聖教主智珠在握,天下大事,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,他老人家說甚麼,大夥兒就幹甚麼,再也沒有錯的。」另一名長老道:「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抬,咱們水裏水裏去,火裏火裏去,萬死不辭。」又一人道:「為聖教主辦事,就算死十萬次,也比胡裏胡塗活著,快活得多。」又一人道:「眾兄弟都說,一生之中,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幾天了,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。見聖教主一次,渾身有勁,心頭火熱,勝於苦練內功十年。」另一人道:「聖教主光照天下,猶似我朝陽神教澤被蒼生,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。人人見了歡喜,心中感恩不盡。」又有一人道:「古往今來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、大聖賢中,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。孔夫子的武功那有聖教主高強?關王爺是匹夫之勇,那有聖教主的智謀?諸葛亮計策雖高,叫他提一把劍來,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?」諸教眾齊聲喝采,叫道:「孔夫子、關王爺、諸葛亮,誰都比不上我們神教的聖教主!」

  一名長老道:「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,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,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,請他們兩位讓讓位,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!」另一名長老道:「聖教主活一千歲,一萬歲,咱們的子子孫孫。十八代的灰孫子,都在聖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。」眾人齊聲高叫:「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」

  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,雖然有些言語未免荒誕不經。但聽在耳中,著實受用,心想:「這些話其實也沒錯。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,他六出祁山,未建尺寸之功,說到智謀,難道又及得上我了?關雲長過五關、斬六將,固是神勇,可是若和我單打獨鬥,又怎能勝得我的『吸星大法』?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,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?他率領三千人,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,絕糧在陳,束手無策。我率數萬之眾,橫行天下,從心所欲,一無阻難。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,卻又差得遠了。」但聽得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」之聲震動天地。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著齊聲吶喊,四周群山均有回聲。他躊躇滿志,站起身來。教眾見他站起,一齊拜伏在地。霎時之間,朝陽峰上一片寂靜,更無半點聲息。任我行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但願千秋萬載,永如今……」說到那「今」字,突然聲音啞了。他一運氣,要將下面那個「日」字說了出來,只覺胸口抽搐,那「日」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。他右手按胸,要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,只覺頭腦暈眩,眼前陽光耀眼。

  諸教眾聽他一句話沒說完,忽然聲音嘶啞,都是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,顯得極是痛楚,身子一晃,一個倒栽蔥直摔下來。向問天叫道:「教主!」盈盈叫道:「爹爹!」一齊搶上,雙雙接住。任我行身子抖了幾抖,便即氣絕。

  自古英雄聖賢、元惡大憝,莫不有死。

  令狐冲大醉下峰,直至午夜方醒。酒醒時始知身在曠野之中,恆山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。令狐冲頭痛欲裂,想起自今而後,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,不由得心下大痛。

  一行人來到恆山見性峰上,設了定閒、定靜、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,祭告大仇已報。眾人料想朝陽教旦夕間便來攻山,一戰之後,恆山派定必覆滅,好在勝負之數,早已預知,大家反而放寬胸懷,無所擔心。不戒和尚夫婦、儀琳、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,一齊來到恆山。令狐冲料知不戒夫婦必不肯捨了女兒,自行避難,也就不加相勸。眾人均想,就算勤練武功,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朝陽教的教眾,於事並無補益,所以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。虔誠之人每日裏勤唸經文,餘人就滿山遊玩。恆山派本來戒律精嚴,晨課晚課,絲毫無怠,這些日子中卻得輕鬆自在一番。

  過得數日,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,為首的卻是少林寺的方丈方證大師。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,擊桌唱歌,自得其樂,忽聽方證大師到來,不由得又驚又喜,匆忙搶出來相迎。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,鞋子也來不及穿,滿臉酒氣,微笑道:「古人倒履迎賓,總還記得穿鞋。令狐冲掌門不履相迎,待客之誠,更勝古人了。」令狐冲躬身行禮,說道:「方丈大師光降,令狐冲不曾遠迎,實深惶恐。方生大師也來了。」方生微微一笑。令狐冲見其餘八名僧人都是白鬚飄動,叩問法號,果然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。令狐冲將眾位高僧迎入庭中,在蒲團上就座。這主庵本是定閒師太清修之所,向來一塵不染,自從令狐冲入居後,滿屋都是酒罈、酒杯,亂七八糟。令狐冲臉上一紅,道:「小子無狀,眾位大師勿怪。」方證微笑道:「老僧今日拜山,乃為商量要事而來,令狐掌門不必客氣。」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恆山一派,不受朝陽教副教主之位,固將性命置之度外,更甘願割捨任大小姐這樣生死同心的愛侶,武林同道,無不欽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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