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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三


  令狐冲不解,隨口應道:「辦一件大事?」冲虛道:「老道不揣冒昧,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,請令狐兄弟過目。」他為人灑脫,不如方證之拘謹,所以一個稱他為「令狐兄弟」,另一個卻叫他「令狐掌門」。令狐冲滿腹狐疑,要看他從懷中取出什麼物事來。冲虛笑道:「這東西著實不小,懷中可放不下。清虛師弟,你叫他們拿進來吧。」清虛答應了出去,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,各人赤了腳,都挑著一擔菜。清虛道:「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。」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。令狐冲知他們必是武當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,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。清虛道:「取出來,裝起來吧!」四名漢子將擔中的青菜蘿蔔取出,下面露出幾個包袱,打開包袱,是許多木條、鐵器、螺釘、機簧之屬。四個人行動極是迅速,將這些傢伙拚嵌鬥合,片刻間裝成了一張太師椅子。令狐冲更是奇怪,尋思:「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,不知有何用處,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?」

  椅子裝成後,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、椅套、放在太師椅上。靜室之中,霎時間光彩奪目,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,金黃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,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,左邊八個字是「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」,右邊八個字是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。那九條金龍固是張牙舞爪,神采如生,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,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。在這十六個字周圍,綴了不少明珠、鑽石、和及諸種翡翠寶石。這庵堂向來樸實,突然之間滿室盡是珠光寶氣。令狐冲拍手喝彩,想起冲虛適才說過,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製造機關削器的本事,便道:「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,那是非坐一下不可。椅中機簧發作,是不是送了他的性命?」冲虛低聲道:「任我行應變神速,行動如電,椅中雖有機簧,他只要一覺不妥,立即躍起,須傷他不到。這張椅子腳下,裝有藥引,通到一堆火藥之中。」

  他此言一出,令狐冲和少林寺諸僧均是臉上變色。方證口唸佛號:「阿彌陀佛!」冲虛又道:「這機簧的好處,在於有人隨便一坐,並無事故,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時分,藥引這才引發。那任我行為人多疑,又極精細,突見恆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,一定不會立即就坐,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。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,又有甚麼千秋萬載。一統江湖的字樣。魔教中的頭目誰也不敢久坐,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後,又一定捨不得下來。」令狐冲道:「道長果然設想周到。」冲虛道:「清虛師弟又另有佈置,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,叫人揭開椅套、椅墊,甚或拆開椅子瞧瞧,只要一拆動,一樣的引發機關。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,共有二萬斤炸藥。毀壞寶山靈景,那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。」

  令狐冲心中一寒,尋思:「二萬斤炸藥,這許多火藥一引發,玉石俱焚,任教主固被炸死,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。」冲虛見他臉色有異,說道:「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,滅了恆山之後,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,生靈塗炭,大禍難以收拾。咱們設此毒計對付任我行,用心雖險,但除此魔頭,用意在救武林中千千萬萬性命。」方證大師雙手合十。說道:「阿彌陀佛,我佛慈悲,為救眾生,卻也須辟邪降魔。殺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,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徑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十分莊嚴,一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,合十低眉,齊聲道:「方丈大師說得甚是。」

  令狐冲也知他所言極合正理,朝陽教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,正教各派設計將他炸死,那是天經地義之事,無人能說一句不是。只是要殺死任我行,他心中已是頗為不願,要殺向問天,更是寧可自己先死,至於盈盈的生死,反而不在顧慮之中。總之兩人生死與共,倒不必多所操心。

 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,微一沉吟,說道:「事已至此,朝陽教逼咱們無路可去,冲虛道長這道計策,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。」冲虛道:「令狐兄弟說得不錯。『傷人最少』四字,正是我輩所求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年輕識淺,今日恆山之事,便請方證大師、冲虛道長二位主持大局。晚輩率領本派弟子,同供驅策。」冲虛笑道:「這個可不敢當。你是恆山之主,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?」令狐冲道:「此事絕非晚輩謙退,實在非謂二位主持不可。」方證道:「令狐掌門之意甚誠,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。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首,但由道兄發號施令,以總其成。」冲虛再謙虛了幾句,也就答應了,說道:「上恆山的各處通道,咱們均已伏下人手,魔教何日前來攻山,事先必有音訊。那日令狐兄弟率領攻打少林寺,咱們由左冷禪策劃,擺下個空城計……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胡鬧,惶恐之至。」冲虛笑道:「想不到昨日之敵,反為今日之友。咱們再擺空城計。那是不行的了,勢必啟任我行之疑。以老道淺見,恆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,少林和武當兩派,也各選數十人出手。明知魔教來攻,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人來援,大違常情,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。」

  方證和令狐冲都道:「正是。」冲虛道:「其餘崑崙、峨嵋、崆峒諸派,卻不必露面,大夥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。魔教來攻之時,恆山、少林、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,必須打得似模似樣。咱三派出手的要都是第一流人才,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,自己須得儘量避免損折。」方證嘆了口氣,道:「朝陽教高手如雲,此番有備卻至,這一仗打下來,雙方死傷必眾。」冲虛道:「咱們找一處懸崖峭壁,安排下長繩鐵索,鬥到分際,眼見不敵,一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谷,讓敵人難以追擊。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,再見到這張寶椅,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去,炸藥一引發,任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領,那也是插翅難逃。跟著恆山八條上山的通道之上,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,朝陽教教眾,再也無法下山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三十二處地雷?」冲虛道:「正是。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,便將在八條登山的要道之中,每一條路道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,埋藏強力地雷。地雷一炸,上山下山,道路全斷。魔教教眾有一萬人上山,教他們餓死一萬;二萬人上山,餓死二萬。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,但這一次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一次能從少林寺逃脫,確也是僥倖之極。」他突然想起一事,「哦」的一聲。冲虛問道:「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,有何不妥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心想,任教主來到恆山之上,見了這張寶椅,自然十分喜歡。但他也必奇怪,何以恆山派特製了這樣一張椅子,繡上『千秋萬載、一統江湖』這八個字?此事若不弄明白,只怕任教主未必就會上當。」冲虛道:「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。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,也非關鍵之所在,咱們另外暗伏藥引,一樣的能引發炸藥。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之際,突然間禍生足底,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成高道人道:「師叔,弟子有個主意,不知是否可行?」冲虛笑道:「你便說出來,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。」成高道:「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小姐原有婚姻之約,只因正邪不同道,才生梗阻。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恆山弟子去見任教主,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,特地覓得巧手匠人,製成一張寶椅,送給任教主乘坐,盼望兩家休戰言和。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,但當他上了恆山,見到這張椅子之時,也就不會起疑了。」冲虛拍手笑道:「此計大妙,一來……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不成!」冲虛一怔,知道討了個沒趣,道:「令狐兄有何高見?」令狐冲道:「任教主要殺我恆山全派,我就盡力擔當,智取力敵,皆無不可。他來殺人,咱們就炸他,可是我絕不說假話騙他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更無迴旋餘地。冲虛道:「好!令狐兄弟光明磊落,令人欽佩。咱們就這麼辦。任老魔頭生疑也好,不生疑也好,只要他上恆山來意圖害人,便叫他大吃苦頭。」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,如何抗敵,卻何掩護,如何退卻,如何引起炸藥地雷,一一都相量定當。冲虛極是心細,生怕臨敵之際,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,另行派定副手。

  當晚方證、冲虛諸人便在見性峰上宿了。次日清晨,令狐冲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,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、安藥引、佈地雷、伏暗哨的各處所在。冲虛和令狐冲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,作為退路。方證、冲虛、令狐冲、方生四人,各守一處,不讓敵人迫近,以待禦敵之人盡致縋著長索退入深谷,這才最後入谷,然後揮劍斬斷長索,令敵人無法追擊。

  當日下午,武當派中又有數十人扮作鄉農、樵子,絡繹上山,在清虛和成高指點之下,安藏炸藥。恆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,不令閒人上山,以防朝陽教派出探子,得悉機密。如此忙碌了三日,均已就緒,靜候朝陽教到來。屈指計算,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將近一月,此人出言必踐,定不誤期。這幾日中,冲虛、成高等人甚是忙碌,令狐冲反極清閒,每日裏默唸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,依法修習,遇有不明之處,便向方證請教。這日下午,儀和、儀清、儀琳、鄭萼、秦絹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,令狐冲在旁指點。眼見秦絹年紀雖小,對劍術的要旨卻是極有悟心,讚道:「秦師妹聰明得緊,這一招已得了訣竅,只不過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,登時天旋地轉,暈倒在地。眾弟子大驚,搶上相扶,齊問:「怎麼了?」令狐冲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,苦於說不出話。眾弟子正亂間,忽聽得撲簌簌、一聲響,兩隻白鴿直飛進廳來。眾弟子齊叫:「啊喲!」

  原來恆山派中養得許多信鴿,當日定閒師太在福建遇敵,定閒、定逸二師太被困龍泉鑄劍谷,均曾遣信鴿求救。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,乃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。鴿背塗有紅色顏料。一見之下,便知是朝陽教大敵攻到了。自從方證大師、冲虛道長來到恆山後,眾弟子見有強援到來,一切佈置就緒,原已寬心,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,令狐冲卻會病發暈倒,卻是大大的意外。儀清叫道:「儀質,儀文二師妹,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冲虛道長。」二人應命而去。儀清又道:「儀和師姊,請你撞鐘。」儀和點了點頭,飛身出廳,奔向鐘樓。只聽得鐺鐺鐺,鐺鐺,鐺鐺鐺,鐺鐺,三長兩短的清越鐘聲,從鐘樓上響起,傳遍全峰,跟著通元谷、懸空寺、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,也緩緩的響了起來。方證大師事先吩咐負責撞鐘之人,一有敵警,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,但鐘聲必須舒緩有緻,以示閒適,不可一聽到敵人到來,便在鐘聲中顯得驚慌張皇。只是儀和乃心急之人,法名中雖有一個「和」字,行事卻一點也不和,鐘聲之中,還是流露了急促之意。恆山派、少林派、武當派三派人手,當即依照事先安排,分赴各處,以備迎敵。為了減少傷亡,從山腳下見到見性峰頂的各處通道,均是無人把守,索性門戶大開,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後,再行接戰。鐘聲停歇後,峰上峰下便即鴉雀無聲。崑崙、峨嵋、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,都伏在峰下十分隱僻之處,只待朝陽教教眾上峰之後,一得號令,便截住他們的退路。冲虛為了防備洩漏機密,於山道上埋藏地雷之處,並不告知諸派人士。要知朝陽教神通廣大,在崑崙派門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,刺探消息,亦非奇事。令狐冲耳中聽得鐘聲,知道朝陽教大舉攻山,小腹之中卻如千萬把刀正在亂攢亂刺,只痛得抱住肚皮,在地上不住打滾。儀琳和秦絹二人嚇得臉上全無血色,當真是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儀清道:「咱們扶著令狐掌門去無色庵,且看方證和冲虛道長是何主意。」當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脅下,半架半抬,將他扶入無色庵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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