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二〇


 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心下均感甚是沒趣。此番朝陽教到華山來,事先佈置得十分周密,不但全數好手召集屬下各幫、各寨、各洞、各島的英雄豪傑,齊集赴會,擬一舉而將五嶽劍派盡數收伏。就算五派不肯降服,也當由朝陽教出手聚而殲之。後此任我行和朝陽教威震天下。再挑了少林、武當兩派,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,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的基業,便於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。不料左冷禪、岳不群、莫大先生以及泰山派中的幾名前輩,盡皆自相殘殺而死,計四派的後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。任我行慮精殫神的一番周密策劃,到頭來竟然落空。任我行越想越怒,大聲道:「將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,都給我押上峰來。」那長老應道:「是!」轉身下去傳令。

  令狐冲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,漸漸安靜下來,聽得任我行說「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」,雖然他用意非在罵自己,但恆山派畢竟也在五嶽劍派之列,心下老大沒趣。過了一會,只聽吆喝之聲響起,朝陽教的兩名長老率領教眾,押著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四派的廿三名弟子,來到峰上。華山派弟子本來不多,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,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,十九都已戰死。這廿三名弟子不但都是無名之輩,而且個個身上帶傷,若非朝陽教教眾扶持,根本就無法走上峰來。

  任我行一見大怒,不等各人走近,喝道:「要這些狗崽子幹什麼?帶了下去,帶了下去!」那兩名長老應道:「謹遵聖教主令旨。」將廿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又帶下峰去。任我行空口咒罵了幾句,突然哈哈長笑,說道:「這五嶽劍派叫做天作孽,不可活,不勞咱們動手,他窩裏反自相殘殺,從此江湖之上,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。」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:「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,跳樑小醜,自行殞滅。」向問天又道:「五嶽劍派之中,恆山派卻是一枝獨秀,矯矯不群,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之故。今後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,共享榮華,恭喜聖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世無雙的人才,作為臂助。」任我行哈哈大笑,道:「正是,向左使說得好。令狐小兄弟,從今日起,你這恆山一派可以散了。門下的眾位師太,願意到我們黑木崖去,固是歡迎得緊,否則仍留恆山,那也不妨。這恆山下院,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枝親兵吧,哈哈,哈哈!」他仰天長笑,聲震山谷。

  眾人聽到「副教主」三字,都是一呆,隨即歡聲雷動,四面八方都叫了起來:「令狐大俠當神教副教主,那是好極了!」「恭喜聖教主得個好幫手!」「恭喜聖教主,恭喜教主得個好幫手!」「恭喜聖教主,恭喜副教主!」「聖教主萬歲,副教主九千歲!」朝陽教的教眾眼見令狐冲既將作教主之婿,又當了副教主,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,知他為人隨和,日後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日夕惴惴,唯恐得罪了教主,或為人陷害,至惹殺身之禍。其餘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冲攻打少林寺,和他同過患難,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,對任我行這決定人人都是衷心贊成。

  向問天笑道:「恭喜副教主,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,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。這叫做好事成雙,喜上加喜。」令狐冲心中卻是一片迷惘,只知此事萬萬不可,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;又想自己若是力辭不就,盈盈結褵之望便此絕了,任我行一怒之下,自己便有殺身之禍。自己死不足惜,恆山全派弟子,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於此。該當立即推辭呢,還是暫且答應下來,讓恆山眾弟子脫了臉再說?他緩緩轉過頭去,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,只見有的臉現怒色,有的垂頭喪氣,有的大是惶惑,不知如何是好。只聽得一名長老說道:「咱們以聖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,挑少林,克武當,崙崑、蛾嵋不攻自下,青城、崆峒更早不成氣候。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,副教主壽比南山,福澤無窮!」

  令狐冲心中本來好生委絕不下,聽那長老贈了自己八個字頌詞,甚麼「壽比南山,福澤無窮」,比之任我行的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似乎是差了一級,但也不過是「九千歲」與「萬歲」之別,若是當了副教主,這八字頌詞,只怕永遠是跟定了自己,想到此處,覺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。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,人人都聽了出來,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。向問天道:「令狐掌門,聖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,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高位,快去謝過了。」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,再無猶豫,從椅中站了起來,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:「任教主,晚輩有兩件大事,要向教主陳說。」任我行微笑道:「但說不妨。」令狐冲道:「第一件,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的重託,出任恆山掌門,縱不能光大恆山門戶,也絕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朝陽教中,否則將來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去見定閒師太?這是第一件。第二件乃是私事,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,許配於我為妻。」

  眾人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,覺得事情要糟,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,竟是公然求婚,無不相顧莞爾。任我行哈哈一笑,道:「第一件容易辦,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,交於一位師太接充便是。你自己加盟神教,至於恆山派是否加盟,儘可以從長計議。第二件呢,你和盈盈情投意合,天下皆知,我當然答應將她配你為妻,那又何必擔心,哈哈,哈哈!」朝陽教中人人隨聲附和,都大聲歡笑起來。

  令狐冲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,見她紅暈雙頰,臉露喜色,待眾人笑了一會,朗聲說道:「承教主美意,邀晚輩加盟貴教,且以高位相投,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,若入了貴教,定然壞了教主大事。仔細思量,還望教主收回成議。」任我行心中大怒,冷冷的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決計不入神教的了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!」這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,絕無半分轉圜餘地,群豪聽了,不禁都為之變色。任我行道:「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,今日已發作過了,此後多則半年,少則三月,又將發作,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,化解之法,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。」令狐冲道:「當日在杭州梅莊之中,教主已言及此事。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為患的滋味,那確是猶如身歷萬死。但大丈夫涉足江湖,生死苦樂,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。」任我行哼了一聲,道:「你倒說得嘴硬。今日你恆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,我便一個也不放你們活著下山,那也是易如反掌。」令狐冲道:「恆山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,卻也無所畏懼,教主要殺,咱們誓死周旋便是。」儀清伸手一揮,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後。儀清朗聲道:「大夥唯掌門之命是從,死無所懼。」眾弟子齊道:「死無所懼!」鄭萼道:「反正敵眾我寡,我們又入了圈套,江湖上好漢知道我恆山派今日如何力戰不屈,大夥兒雖死亦香。」任我行怒極,仰天大笑,說道:「今日殺了你們,倒說我暗設埋伏,以計相害。令狐冲,你帶領門人弟子回去恆山,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。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,一隻雞,算是我姓任的沒種。」朝陽教教眾大聲吶喊:「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,殺得恆山之上,雞犬不留!」

  這時以朝陽教的聲勢,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,較之此刻立即動手,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。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後如何佈置防備,朝陽教定能將之殺得乾乾淨淨。以前五嶽劍派和朝陽教為敵,五派互為支援,一派有難,四派齊至,雖是如此。數十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。五派中雖然不斷有雄才偉略之士出來,意圖一舉而毀了朝陽教,卻是始終不能成功。目下五嶽劍派中只剩下一派,自是決計無法和朝陽教相抗。這一節恆山派眾人心下無不了然,朝陽教眾人也均明白。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,絕非大言。其實在任我行心中,此刻已另有一番計較,令狐冲劍術雖精,畢竟孤掌難鳴,恆山一派,已不足為患。他掛在心上的,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,心想令狐冲回去,定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,這兩派也必盡遣高手,上見性峰去相助。他偏偏不攻恆山,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,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。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,武當有事,自然就近通知少林。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恆山,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,前赴武當。那時朝陽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,先將少林寺燒了,然後埋伏盡起,前後夾擊,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,再重重圍困武當山,卻不即進攻。等到恆山上的少林、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,千里奔命,趕來武當,朝陽教以逸待勞,半路伏擊,定可得手。此後攻武當,滅恆山,已是易如反掌了。這人計謀深沉,實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人才,在這霎時之間,已定下除滅少林、武當兩大勁敵的大計,在心中反覆盤算,料想十九可成。令狐冲不肯入教,雖是削了自己臉面,但正因此一來,反而成就了朝陽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,心中的喜歡,實是難以形容。令狐冲向盈盈道:「盈盈,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。」盈盈早已珠淚盈眶,這時再也不能忍耐,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,說道:「我若隨你而去恆山,乃是不孝,倘若負你,又是不義。孝義難以兩全,冲郎,冲郎,自今而後,勿再以我為念。反正……」令狐冲道:「怎樣?」盈盈道:「反正你已命不久長,我也絕不會比你多活一天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於我。他是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教主,豈能言而無信?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,結為夫妻如何?」

  盈盈一怔,她雖早知令狐冲是個膽大妄為,落拓不羈之徒,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,不由得滿臉通紅,說道:「這…這如何可以?」令狐冲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那麼咱們就此別過。」他深知盈盈的心意,待任我行率領攻打恆山,將自己殺死之後,她必自殺殉情,此事勢所必然,無法勸阻。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見,竟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,那麼同歸恆山,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,然後攜手同死,更無餘恨。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,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,卻絕非這位拘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,何況這麼一來,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。當下哈哈一笑,向任我行抱拳行禮,又和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,說道:「令狐冲在見性峰上,恭候諸位大駕!」說著轉身便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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