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一九


  任我行道:「小兄弟,你一聽我召喚,便上峰來,很好,很好!」轉頭對向問天道:「怎地其餘四派人眾,到這時還不見到來?」語氣之中,頗為不悅。向問天道:「待屬下再行催喚!」左手一揮,便有八名黃衫老者,一列排在峰前,齊聲喚道:「朝陽神教文成武德,澤彼蒼生任教主有令:泰山、衡山、華山、嵩山四派上下人等,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。各堂香主儘速催請,不得有誤。」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,齊聲呼喝,聲音遠遠傳了出去,諸峰盡聞。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,有數十個答應:「遵命。望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」那自是朝陽神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。

  任我行微笑道:「令狐掌門,且請一旁就座。」令狐冲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,每張椅上都輔了錦緞,分為黃青紅白黑五色,錦緞各繡著一座山峰。北嶽恆山尚黑,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。眼見繡工精緻,單是這一張椅披,便顯得朝陽神教這一次佈置周密之極。五嶽劍派之中,本以中嶽嵩山居首,北嶽恆山居末,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,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,其次是西嶽華山,嵩山派的卻排在最後,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,有意恥辱左冷禪了。反正左冷禪、岳不群、莫大先生三人均已逝世,令狐冲也不謙讓,躬身道:「告坐!」坐入那張黑緞為披的椅中。

  當下朝陽峰上眾人靜寂寂的等候。過了良久,向問天又指揮那八名黃衫老者再叫喚了一遍、仍不見有人上來。向問天道:「這些客人不識抬舉,遲遲不來參見教主,先招呼自己人上來吧!」那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:「五湖四海、各島各洞、各幫各寨、各山各堂,諸位兄弟都上朝陽峰來,參見教主。」他們這「主」字一出口,山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:「遵命!」這喊聲聲震山谷,令狐冲不禁嚇了一跳,聽這聲音,少說也有二三萬人。這些人暗暗隱伏,不露出半點聲息,猜想任我行的原意,是要待五嶽劍派人眾到齊之後,再出其不意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,以駭人聲勢,壓得五嶽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念。霎時之間,朝陽峰四面八方湧上無數人來。人數雖多,卻不發出半點喧嘩。各人分立各處,看來事先早已操演純熟。上峰來的只是二三千人,均是幫主、寨主、洞主、島主等等左道綠林中的首領,其餘屬下,自是在峰腰相候了。這些人或受朝陽教管轄,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。當日令狐冲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,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。他一瞥之下,眼見藍鳳凰、祖千秋、老頭子、計無施等都在其內。這些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,都是微笑示意,卻誰也不出聲招呼,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,數千人來到峰上,更無別般聲息。向問天右手高舉,劃了個圓圈。數千人一齊跪倒,齊聲說道:「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,澤被蒼生聖教主,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」數千人齊聲高呼,這些人個個都是武功高強之士,用力呼喚,一個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。最後說到「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之時,神教教眾,以及聚在山腰裏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,這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。

  任我行巍坐不動,待眾人呼畢,舉手示意,說道:「眾位辛苦了,請起!」數千人齊聲說道:「謝聖教主!」一齊站了起來。令狐冲心想:「當時我初上黑木崖,見到教眾奉承東方不敗那種肉麻作嘔。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,竟是變本加厲,教主之上,還要加上一個『聖』字,變成了聖教主。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,高呼『我皇萬歲萬萬歲』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。我輩學武之人,向以英雄豪傑自居,如此見辱於人,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?」一想到此處,不由得氣往上衝,突然之間,丹田中一陣劇痛,眼前發黑,幾乎暈去。他雙手抓住椅柄,咬得下唇出血,知道自從學了「吸星大法」後,雖然立誓不用,但在黑暗山洞之中,給岳不群漁網罩住之後,生死繫於一絲,只好將這邪法使了出來,自己卻已大受其害。他強行克制,使得口中不發呻吟之聲,滿頭大汗,全身發顫,臉上的肌肉扭曲,顯得痛苦之極的神情,卻是人人可以看得出來。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,甚是關懷。盈盈走到他身後,低聲道:「冲郎,我在這裏。」若是在無人之處,她早已握住他手細加慰護了,但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,她只能說這麼一聲。令狐冲回過頭來,向她瞧了一眼,心下稍覺好過了些。他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跟他說過的話來,說這他學了這「吸星大法」後,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,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,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。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,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氣,苦思化解之法,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,才為東方不敗所乘。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十餘年,潛心鑽研,悟得了化解之法,卻要令狐冲加盟朝陽教,方能授他此術。

  其時令狐冲堅不肯允,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,深信正邪不兩立,絕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。這些日子來見到左冷禪和師父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,其奸詐兇險處,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,待和盈盈訂盟後,這正邪之分,倒是看得淡了。有時心想,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,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,那麼馬馬虎虎入教,也就是了。他本性便隨遇而安,什麼事都不認真,入教也罷,不入教也罷,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。但那日在黑木崖上,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如此卑屈,口中說的盡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,不由得大起反感,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後,也過這種奴隸般的日子,當真枉自為人了。大丈夫生死有命。苟生乞憐之事,令狐冲可決計不幹。此刻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,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,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中,是如何一番光景,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。是無恥已極。正思念間,忽聽得一人朗聲說道:「啟聖教主,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。」只見儀和、儀清、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,相互扶持,走上峰來。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卻也跟在後。朝陽教中一名長老說道:「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。」儀清等見令狐冲坐在一旁,知道任我行是他未來的岳丈,心想雖然正邪不同,但瞧在令狐冲面上,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。當下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行禮,說道:「恆山派後學弟子,參見任教主!」那長老喝道:「跪下磕頭!」儀清朗聲道:「我們是出家人,拜佛、拜菩薩、拜師父,不拜凡人!」那長老大聲道:「聖教主不是凡人,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,便是佛,便是菩薩!」儀清轉頭向令狐冲瞧去。令狐冲搖了搖頭,儀清道:「要殺便殺,恆山弟子,不拜凡人!」

 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,說道:「說得好,說得好!」向問天怒道:「你是那一門那一派的?到這裏來幹甚麼?」他眼見恆山派弟子,不肯向任我行磕頭,勢成僵局,若是為難這干弟子,於令狐冲臉上便不好看,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,以分任我行之心,將磕頭不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。不戒和尚笑道:「和尚是大廟不收,小廟不要的野和尚,無門無派,聽見這裏有人聚會,便過來瞧瞧熱鬧。」向問天道:「今日朝陽神教在此會見五嶽劍派,閒雜人等,不得在此囉唆,你下山去吧!」向問天這麼說,那是衝著令狐冲的面子,可算得已頗為客氣,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群尼同來,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,不欲令他過份難堪。不戒笑道:「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,我要來便來,要去便去,除了華山派師徒,誰也管我不著。」這「魔教」二字,大犯朝陽教之忌,武林中人雖在背後常提「魔教」,但若非公然為敵,當著面絕不以此相稱。不戒和尚心直口快,說話肆無忌憚,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,十分不快,那管對方人多勢眾,竟是毫無懼色。向問天轉向令狐冲道:「令狐兄弟,這癲和尚和貴派有何干係?」令狐冲胸口小腹正痛得死去活來,聽向問天如此相詢,道:「這……這位不戒大師……」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「魔教」,極是氣惱,只怕令狐冲說出和這和尚大有淵源,可就不便殺他,不等令狐冲說畢,便即喝道:「將這瘋僧斃了!」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:「遵命!」八人拳掌齊施,便向不戒攻了過去。不戒叫道:「你們恃人多嗎?」只說得幾個字,八長老已然攻到。那婆婆罵道:「好不要臉!」竄入人群,和不戒和尚靠著背,舉掌迎敵。那八長老都是朝陽教中第一等的人才,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,以八對二,數招間便佔上風。田伯光拔出單刀,儀琳提起長劍,加入戰團。但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,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,田伯光仗著刀快,尚能抵得一陣,儀琳卻被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來。

  令狐冲彎腰左手按著肚子,右手抽出長劍,叫道:「且……且慢!」長劍顫動,連出八招,迫退了四名長老,轉過身來,又是八劍。這一十六招「獨孤劍法」,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。八名長老給他逼得手忙腳亂,都退了開去。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說道:「任……任教主,瞧在我面上,讓……讓他們……」下面兩個「去吧」,再也說不出口。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,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,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,自己原也愛惜他的人才,自己既無兒子,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,當下點了點頭,說道:「既是令狐掌門求情,今日便網開一面。」向問天身形一晃,雙手連揮,已點了不戒夫婦、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。他出手之快,實是神乎其技,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,竟也逃不開他的手腳。令狐冲驚道:「向……向……」向問天笑道:「你放心,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。」他轉頭道:「來八個人!」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,躬身道:「謹奉向左使吩咐!」向問天道:「四個男的,四個女的。」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,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。向問天道:「這四人出言無狀,本應殺卻。聖教主寬大為懷,瞧著令狐掌門臉面,不予處分。將他們背到峰下,解穴釋放。」八人恭身答應。向問天低聲道:「是令狐掌門的朋友,不得無禮。」那八人應道:「是!」背負著四人,下峰去了。令狐冲和盈盈見不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,都是舒了口長氣。令狐冲道:「多……多謝!」蹲在地下,再也站不起來。要知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,雖將八名長老逼去,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,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,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息間事,卻也已大耗精力,胸腹間疼痛更是厲害。向問天暗暗擔心,臉上卻不動聲息,笑道:「令狐兄弟,有點不舒服麼?」他和令狐冲當年力鬥群雄,義結金蘭,雖然相聚日少,但這份交情卻是生死不渝。他攜住令狐冲的手,扶他到椅上坐下,暗輸真氣,助他抗禦體內真氣的劇變。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「吸星大法」,向問天如此做法,無異是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,忙用力掙脫他手,說道:「向大哥,不可!我……我已經好了。」任我行說道:「五嶽劍派之中,只有恆山一派前來赴會。其餘四派眾師徒竟敢不上峰來,咱們可不能再客氣了。」便在此時,一名黃衫長老快步奔上峰來,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說道:「啟稟聖教主:在思過崖山洞之中,發現數百具屍首。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、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均在其內,尚有嵩山、衡山、泰山諸派好手,不計其數,似是自相殘殺而死。」任我行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衡山派莫大也死了,沒看錯嗎?」那長老道:「屬下親眼檢視,並未看錯。泰山派的玉磬子、玉鐘子等也在其中。」任我行大是不快,說道:「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」那長老又道:「在那山洞之外,又有一具屍首?」任我行忙問:「是誰?」那長老道:「屬下檢視之後,確知是華山派掌門,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。」他知道令狐冲將來在本教中勢將執掌重權,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,所以提到時言語中就比較客氣了些。其實適才令狐冲單劍逼開八長老,一來固是他劍法精妙,二來也是八長老不願與他對敵,否則以八長老武功之強,令狐冲劍法再妙,就算終於能將他們逼開,卻也不能在一十六招之間,便即得手。

 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,不由得茫然若失,問道:「是…是誰殺死他的?」那長老道:「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,聽得後洞口有爭鬥之聲,出去一看,見是一群華山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相鬥,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。雙方打得很是厲害,死傷不少。後來雙方沒剩下多少人了,已均拿在峰下,聽由聖教主發落。」任我行道:「岳不群是給泰山派殺死?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手?」

  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:「不!岳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位師妹殺死的。」任我行道:「是誰?」儀清道:「她不在此處。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,本派上下,無不恨之切骨。今日菩薩保佑,借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,誅此元凶巨惡,為本派兩位不幸遇害的師尊報仇雪恨。」任我行道:「嗯,原來如此,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了。」他語氣之中。顯得意興十分蕭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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