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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九十三回 梟獍授首

  只聽林平之叫道:「令狐冲,你不敢現身,縮頭縮尾,算什麼好漢?」令狐冲怒氣上衝,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,和他決個死戰,但立時按捺住了,心想:「大丈夫能屈能伸,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?我沒找到盈盈,絕不能這般輕易就死。」又想:「我曾答應小師妹,要照料這個林平之,若是衝出去和他搏鬥,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,將他殺了也是不對。」左冷禪道:「將山洞中所有叛徒,盡數殺了,諒那令狐冲也無處可躲!」頃刻之間,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。

  令狐冲蹲在地下,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。他側耳傾聽,留神是否有盈盈的聲音,尋思:「盈盈聰明心細,遠勝於我,此刻危機四伏,自然不會再發琴音,只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才好。」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是劇烈,一面惡鬥,一面喝罵,時聞「滾你奶奶的」之聲。

  這「滾你奶奶的」五字,聽來甚是刺耳,通常罵人,總是說「去你媽的」,有時也有人罵「滾你媽的王八蛋」,卻絕少有人用「滾你奶奶的」五字,尋思:「難道這是那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語?」再聽片刻,發覺這「滾你奶奶的」五字,往往是兩人同罵,而這五字一出口之後,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,若是一人喝罵,那便打鬥不休。他一想之下,便即明白:「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。」黑暗中亂砍亂殺,難分友敵,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,出招之時先罵一句「滾你奶奶的」。兩人齊罵,便是同伴,否則便可殺戮。這五字向來無人使用,不知暗語的敵人絕不會以此罵人。他一想明此點,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,但聽得「滾你奶奶的」之聲越來越多,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,顯是泰山、衡山、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。令狐冲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,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,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,又想:「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的石洞之中,有本派精妙劍招,趕來瞧瞧,亦是人情之常,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,左冷禪便將他趕盡殺絕,未免太過辣手。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,既然無法一一分辨,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點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。」

  又過片刻,打鬥聲已然止歇。左冷禪道:「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,砍殺一陣。」眾瞎子答應了,但聽得劍聲呼呼,此來彼往。有兩柄劍砍在令狐冲身前,令狐冲舉劍架開,沙啞者嗓子罵了兩聲「滾你奶奶的」,居然無人察覺,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除了眾瞎子的叫罵與劍聲外,更無別的聲息。令狐冲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,只想大叫:「盈盈,盈盈你在那裏?」左冷禪喝道:「住手!」眾瞎子收劍而立。左冷禪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一眾叛徒,都已清除,這些人好不要臉,為了想學劍招,居然向岳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。令狐冲這小賊,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一哈哈!哈哈!令狐冲,令狐冲,你死了沒有?」

  令狐冲屏息不語。左冷禪道:「平之,今日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,那可志得意滿了吧?」林平之道:「全仗左兄神機妙算,巧計安排。」令狐冲心道:「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。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,對他可客氣得很啊。」左冷禪道:「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,咱們難以手刃大仇。」林平之道:「只可惜混亂之中,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冲這小賊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我從來沒得罪過你,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?」左冷禪低聲道:「不論是誰殺他,都是一樣。咱們快些出去。料想岳不群這當兒正在山洞之外,乘著天色未明,咱們一擁而上,黑夜中大佔便宜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!」只聽得腳步聲響,一行人進了地道,腳步聲漸漸遠去,過得一會,便無聲息了。令狐冲低聲道:「盈盈,你在那裏?」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:「我在這裏,別作聲!」令狐冲喜極,雙足一軟,坐倒在地。

  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,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,讓長劍刺殺不到,這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,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,神智一亂,竟然計不及此。盈盈縱身躍下,令狐冲搶將上去,將她接在懷裏。兩人都是喜極而泣。令狐冲輕吻她的面頰。低聲道:「剛才可真嚇死我了。」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,輕輕的道:「你罵人『滾你奶奶的』,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。」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來,問道:「你一點也沒受傷嗎?」盈盈道:「沒有。」令狐冲道:「先前我聽著琴聲,倒不怎麼擔心。後來琴音一絕,我又刺中了一個女子,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。」盈盈輕笑道:「我的聲音和人家的聲音你都分辨不出,還虧你說一直想著我呢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該打,該打!」拿起她的手來,輕擊自己面頰。

  盈盈微笑道:「我早躍到了上面、生怕給人察覺,又不能出聲招呼你,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,擊那留在地下的瑤琴,盼你省悟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原來如此,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,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。我一直奇怪,倘若是你弄瑤琴,怎麼會不彈一句『清心普善咒』,又或是『笑傲江湖』之曲?」盈盈讓他摟抱著,說道:「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,彈出曲調,那變成仙人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本來就是仙人。」盈盈聽他語含調笑,身子一掙,便欲說開他的懷抱,令狐冲卻緊緊抱住了她肩頭,問道:「後來又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?」盈盈笑道:「我窮得要命,身邊沒多少錢,投得幾次,就沒錢了。」令狐冲嘆道:「可惜這山洞之中既無錢莊,又無當鋪,任大小姐沒錢使,竟然無處挪借。」盈盈又是一笑,道:「後來我連頭上金釵,耳上珠環都發出了。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,他們耳音靈得多,我可再也不敢投擲什麼。」

  突然之間,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。令狐冲和盈盈都是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令狐冲左手環抱盈盈,右手抓起地下長劍,喝道:「什麼人?」只聽一人冷冷的道:「令狐大俠,是我!」正是林平之的聲音。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,顯是一群瞎子去而復回。令狐冲暗罵自己太粗心大意,心想左冷禪老奸巨猾,怎能說去便去?定是伏在地道之中,竊聽山洞內動靜,自己若是孤身一人,原可跟他耗上一些時候,再謀脫身,只是和盈盈二人都是相互關懷太切,劫後重逢,喜極忘形,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,而是暗伺於外。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,低聲道:「上去!」兩人同時躍起。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歇足,知道這塊凸岩的所在,黑暗中候準了勁道,穩穩落上。令狐冲卻踏了個空,身子又向下落。盈盈右手抓住他手臂,將他拉了上去。這塊凸岩只不過三四尺見方,兩人擠在一起,極難站穩。令狐冲心想:「盈盈見機好快,咱二人居高臨下,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。」

  只聽左冷禪道:「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!」左冷禪道:「令狐冲,你在上面躲一輩子嗎?」令狐冲不答,心想我一出聲,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。他右手持劍,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。盈盈左手握著短劍,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。兩人心下大慰,但覺既能聚在一起,就算立時死了,亦無所憾。只聽得左冷禪大聲喝道:「你們的眼珠子是誰刺瞎的,難道忘了嗎?」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,躍起來揮劍亂刺。令狐冲和盈盈一聲不響,眾瞎子都刺了個空,待得第二次躍起時,一名瞎子已撲到凸岩數尺之外。令狐冲聽得他躍起的風聲,一劍刺出,正中其胸。那瞎子大叫一聲,摔下地來。這麼一來,眾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,六七人同時躍出,揮劍刺出。令狐冲和盈盈在黑暗中雖不見眾瞎子身形,但那凸岩離地三丈有餘,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,極易辨別,不比在平地時敵刃之來難辨方位,兩人各出一劍,又刺死了二人。眾瞎子仰頭叫罵,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。

  僵持片刻,突然間風聲勁急,有兩人分從左右躍起,令狐冲和盈盈出劍擋刺,錚錚兩聲,四劍在空中相交。令狐冲只覺右臂一酸,長劍險險脫手飛出,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。盈盈「啊」的一聲,肩頭中劍,身子一晃。令狐冲左臂忙運力拉住她時,那兩人二次躍起,又再擊來。令狐冲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,雙劍一交,那人長劍變招快極,順著劍鋒削下來。令狐冲知道對手定是林平之,不及擋架,百忙中頭一低,俯身讓過,只覺冷風颯然,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。他身在半空中,憑著一躍之勢竟然連變三招,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。令狐冲生怕他傷到盈盈,一躍而下,背靠石壁,揮劍亂舞。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,挺劍而進,噹的一聲響,又是長劍相交。令狐冲身子一震,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了過來,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,以「吸星大法」吸了他的內力,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,險些兒便將任我行凍死。此刻他故技重施,可不能上他的當,急忙運力向外一送,一股大力湧來,不由自主的手指一鬆,長劍脫手飛出。

  令狐冲一身本領,全在一柄長劍,兵刃既失,其餘武功便不足道,當即俯身彎腰,伸手往地下摸去,心想山洞中死了百餘人,滿地都是兵器,隨便拾起一柄刀劍,都可以當得一時,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兩個瞎子,受這幾十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,原無倖存之理,但無論如何,總是不甘任由宰割。他一摸之下,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,冷冰冰的又濕又黏,自是滿手都是鮮血了,急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,錚錚兩聲,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,跟著呼的一響,盈盈手中短劍又被擊飛。令狐冲大急,俯身又是一摸,入手似是根短棍,危急中那容細思,只覺勁風撲面,有劍削來,當即舉棍一擋,咯的一聲響,那短棍被敵劍削去了一截。他一低頭讓過長劍,突然之間,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。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,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,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,敵人身形劍光,隱約可辨。他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,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刺到,他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,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。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,應變仍是奇速,一個「鯉躍龍門」,向後倒縱了出去,口中大聲咒罵。

  盈盈一彎腰,拾起一柄長劍,從令狐冲手裏接過短棍,將長劍交了給他,舞動短棍,洞中閃動點點青光。令狐冲精神大振,生死關頭,出手豈能容情,罵一句「滾你奶奶的」,刺死一名瞎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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