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三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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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伸出左手,曲臂護頭,砰的一聲,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,落了下來,只覺頭上、臂上、腿上、臀上,無處不痛,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。他定了定神,又叫了兩聲「盈盈」,自己聽得聲音嘶啞,好似哭泣一般。他心下氣苦,大叫:「我殺了盈盈,我殺了盈盈!」揮動長劍,上前連殺數人。喧鬧聲中,忽聽得錚錚兩聲響,正是瑤琴之音。這兩聲琴音雖輕,但聽在令狐冲耳裏,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。他狂喜之下,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一個衝動,便欲向琴音奔去,但隨即明白,琴音來處相距甚遠,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,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里還兇險百倍,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,實是難上加難。這琴音會是發自盈盈,她既健在,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,如果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,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。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,心想:「這所在安全得多。」忽覺風聲勁急,有人揮舞兵刃,疾衝過來。令狐冲一劍刺出,但長劍甫動,心中便知不妙。 「獨孤九劍」的精義,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,便即乘虛而入,後發先至,一招制勝,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,連敵人也見不到,何況他的招式?更不必說他招式中的破綻,「獨孤九劍」便成無用之物。令狐冲長劍只遞出一尺,急忙向左一避,只聽得喀喇一啊,跟著砰的一聲,又是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推想起來,定是那人兵刃先撞在石壁,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。 令狐冲呆了一呆,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,料想已死,尋思:「在黑暗之中,我劍術縱高,亦與庸手無異,只好暫且忍耐,俟機再和盈盈相聚。」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叫喊聲已弱了不少,自是在這片刻之間,已有多人傷亡。他以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,組成一道劍網,以防突然有人攻至,那瑤琴聲時斷時續,不成曲調,令狐冲又擔心起來:「莫非盈盈是受了傷?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?」 過得良久,呼喝聲漸漸止了,只是地下有不少在呻吟咒罵,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,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。令狐冲心道:「剩下來沒死的,都已靠壁而立。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,心思較細的好手。」他忍不住叫道:「盈盈,你在那裏?」對面琴聲錚錚數響,似是回答。令狐冲飛身而前,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一軟,踏在一人身上,跟著風聲勁急,地下一柄兵刃撩將上來,總算他內力奇厚,雖然見不到對方兵刃的來勢,卻也能及時察覺,左足一使勁,倒躍退回石壁,尋思:「地下躺滿了人,有的受傷未死,可走不過去。」但聽得風聲呼呼,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,這一刻時光中,又有幾人或死或傷。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眾位聽了,咱們中了岳不群的奸計,身陷絕地,該當同心協力,以求脫險,不可亂揮兵器,自相殘殺。」許多人齊聲應道:「正是,正是!」令狐冲聽這聲音,似有三十餘人,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,站立不動,一來本就較為鎮靜,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,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。那老者道:「貧道是泰山派的玉鐘子,請各位收起刀劍。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,也絕不可出手傷人。眾位朋友,能答應嗎?」眾人轟然說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,擦擦聲響,紛紛將刀劍還入鞘中。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,隔了一會,也都先後住手。 玉鐘子道:「再請大夥兒發個毒誓。若是在山洞中出手傷人的,那便葬身於此,再也不能重見天日。貧道泰山玉鐘子,先立此誓。」餘人一齊跟他立了誓,各人均想:「這位玉鐘子道長極有見識。大夥若是同心協力,或者尚得脫此險,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,非同歸於盡不可。」玉鐘子道:「很好!請各位自報姓名。」當下便有人道:「在下衡山派某某。」「在下泰山派某某。」「在下嵩山派某某。」果然均是三派中大有來頭的前輩名手。眾人說了後,令狐冲道:「在下恆山派令狐冲。」群豪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恆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,那好極了。」言語中都是大有欣慰之意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是糟極了,有什好極了?」他心中自然明白,群豪知他武功高強,有他在一起,自是多了幾分脫險之望。 玉鐘子道:「請問令狐掌門,貴派何以只是掌門孤身一人來?」這人老謀深算,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眾人。令狐冲出身於華山,是岳不群的首徒,此事天下皆知。困身於這山洞絕地的,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子中,只有他一人,未免惹人生疑。令狐冲道:「在下另有一個同伴……」忍不住又叫:「盈……」只叫得一個「盈」字,立即想起:「盈盈是神教教主的獨生愛女,正邪雙方,自來勢同水火,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。」當即住口。玉鐘子道:「那幾位身邊帶有火摺的,先將火把點燃起來。」眾人大聲歡呼:「是極,是極!」「大家都胡塗了,怎地不早想到?」「快點火把!」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,人人只求自保,那有餘暇去點火把?只須火光一現,立時便給旁人殺了。 但聽得噠噠數響,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,數點火星爆了出來,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,紙媒一點燃,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。令狐冲一瞥之間,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,身上臉上都濺滿了鮮血,有的手中握著刀劍,兀自在前緩緩揮動,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,雖聽大家發了毒誓,卻信不過旁人。令狐冲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,要去找尋盈盈,突然之間,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:「動手!」七八人手揮長劍,從地道口殺了出來。群豪大叫:「什麼人?」紛紛抽出兵刃抵禦,幾個回合之間,點燃了的火把又已熄滅。令狐冲一個箭步,躍向對面石壁,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,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,只得往地下一撲,噹的一聲響,一柄單刀砍上石壁。他想:「此人未必真欲殺我,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。」當下伏地不動,那人虛砍了幾刀,也就住手。 只聽有人叫道:「將一眾狗崽子們盡殺了,一個活口也別留下!」十餘個聲音一答應,跟著六七個人叫了起來:「是左冷禪!左冷禪!」又有人叫道:「師父,弟子在這裏!」令狐冲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出於左冷禪之口,心想:「怎麼他在這裏?如此看來,是這老賊佈置這個陷阱,並不是我師父。」岳不群雖然數次意欲殺他,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,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,無法泯滅,一想到此行奸謀的並非岳不群,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,只覺若是死在左冷禪手下,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。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:「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?沒稟明我,便擅自到華山來,欺師叛門,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?」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:「師父,弟子得到訊息,華山思過崖的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,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,往返費時,石壁上劍招已為旁人毀去,是以忙不迭的趕來。看了劍法之後,自然立即回山,將劍招內容,一一向師父陳明。」左冷禪道:「你欺我雙目失明,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,學到精妙劍法之後,還會認我是師父嗎?岳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,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,此事可是有的?」那嵩山弟子道:「是,弟……弟子該死,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。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,他是掌門人,聽他號令,也……也是應當的。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,將我們都困在這裏。」又一人道:「師父,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,大家去找岳不群這奸賊算賬。」 左冷禪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打的好如意算盤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令狐冲,你也到了這裏?卻是來幹甚麼了?」令狐冲道:「這是我的故居,我要來便來,閣下卻是來幹什麼了?」左冷禪冷冷的道:「死到臨頭,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暗使陰謀,陷害天下英雄,人人得而誅之,還算是我長輩?」左冷禪道:「平之,你去將他宰了!」黑暗中有人應道:「是!」正是林平之的聲音。 令狐冲心下暗驚:「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裏。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,這些日子來,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,以耳代目,聽風辨器之術自是練得極精。在黑暗之中,形勢倒轉,變成了我是瞎子,他們反而不是瞎子,卻如何是他們之敵?」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,只得一聲不出,盼望他們不知自己所在。 只聽林平之道:「令狐冲,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,出盡了風頭,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,哈哈,哈哈!」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,一步步走將過來。適才令狐冲和左冷禪對答,站立之處,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。山洞中一片寂靜,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,他每跨出一步,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。 突然間有人叫道:「且慢!這令狐冲刺瞎了我雙目,叫我從此不見天日,我…我…讓我來殺這惡賊。」十餘人隨聲附和,一齊走將過來,令狐冲心頭一震,知道這便是當日夜間在破廟之外,為自己刺瞎了雙目的一十五人,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,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。這群人瞎眼已久,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,一個林平之已然抵禦不了,再加上這一十五人,那更加不是對手了。耳聽得腳步聲響,他一提氣,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,但聽得達達達數響,已有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之上。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,步聲雜沓,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,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。 令狐冲俯下身來,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,向前擲了出去,只聽得前面「啊」的一聲叫,有人給劍鋒刺中。那十餘人一齊衝將過去,兵刃聲響起,和人們鬥了起來。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,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刀斃命。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,但黑暗中目不見物,那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手。令狐冲乘著呼聲大作,更向左滑行數步,摸到石壁上無人,悄悄蹲了下來,尋思:「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,原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,群殲我等。他是深謀遠慮,早就佈置下這個陷阱了。只是他如何知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?」一轉念間,便已恍然:「是了!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側,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,大敗泰山、衡山兩派高手。她既然到這裏來過,林平之自然知道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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