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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二


  令狐冲略一凝神,已明其意,這三派人士分別聚觀,各不混雜,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,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招數。他忽然想起道上所遇的那四名衡山弟子,說道得到訊息,趕來華山,當真是莫大的運氣,自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,衡山門下無不心癢難搔,立刻要趕來看個究竟,而留在衡山的師兄弟無此眼福,自不免要大嘆緣慳一面了。他四下一看,不見莫大先生,洞中也絕無爭鬥之狀,可是適才兵刃相交和那一聲慘呼,絕非聽錯,難道他是在後洞山道中遭了暗算,要進後洞山道,須得穿過人群,這些人中衡山派門人與己無仇,嵩山和泰山兩派中只怕有不少人要和自己為難,他們若是認出了盈盈,更有偌大的不便,當即在她耳邊低聲說道:「你守在洞口,我進去瞧瞧。」盈盈點了點頭。他話聲雖輕,但在一片寂靜之中聽來,卻宛如呼喝一般,當下便有四五人轉過頭來,向他怒目而視。但石壁上招數太過誘人,這幾人向他瞧了一眼,均怕良機消逝,又轉頭去看石壁上的圖樣。令狐冲放輕了腳步,從人叢中走過去,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在怦怦亂跳,轉念一想:「石壁上這些劍招,我早已了然於胸,招數雖妙,皆非獨孤九劍之敵。別說他們乍見新學,未能盡曉,就算都學會了,又怎能奈何得我?」想到此處,精神為之一振,當即大步邁出。

  忽然間身後有人厲聲喝道:「你不是嵩山弟子,如何來瞧這圖形?」令狐冲轉過身來,只見一名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,向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怒目而視,手中長劍斜指其胸。那中年人笑道:「我幾時瞧這圖形了?」那老者道:「你還想賴?你要偷學嵩山劍,那也罷了,何以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?」令狐冲知道石壁上除刻著五嶽劍派的精妙招數之外,另有當年魔教十長老所刻的破解之法,所有破法,盡是五嶽劍招的剋星,將五嶽劍派這些精妙招數,打得一敗塗地。石壁上的五嶽劍招,本已較五嶽派現存者高明得多,但即使學會了這些高招,仍是不免為魔教十長老所創的破法所制。此刻有人在觀看剋制嵩山的劍法的招數,自是大遭嵩山一派之忌了。

  那老者如此一呼喝,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慢慢走近,站在那中年人四周,露刃相向。那中年人道:「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,看了這些破法,又有何用?」那老者陰森森的道:「你看這劍法,便是不懷好意。」那中年人手按劍柄,說道:「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,准許咱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,可沒限定那一些劍法准看,那一些不准看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意圖不利我嵩山派,那便容你不得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五派歸一,此刻只有五嶽派,那裏更有嵩山派?若不是五派歸一,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。」此言一出,那老者登時語塞。一名嵩山弟子突然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重重一推,喝道:「你倒嘴利得很。」那中年人一反手,勾住他的手腕,向外一甩,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,直摔出去。便在此時,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:「你是甚麼人?穿了我泰山派的服色,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。」只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色的少年急奔向外,洞門邊閃出一人,喝道:「站住了,甚麼人在此搗亂?」那少年一劍刺出,跟著身子疾衝而前。攔門者左手伸出,抓他眼珠,那少年急退一步。攔門者右手如風,又是插向他眼珠。那少年長劍在外,難以招架,只得又退了一步。攔門者橫掃一腿,那少年縱起閃避,砰的一聲,胸口登時中了一掌,口吐鮮血,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,將其擒住。

  其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那中年人,四把長劍霍霍閃動,急攻而前。那中年人劍法極是凌厲,但非五嶽劍派中人,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:「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的,是混進來的奸細。」兩起打鬥一生,寂靜的山洞之中,立時大亂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乘著眾人亂成一團,立即去尋找莫大先生。」當即側身走向地道,只走出數步,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,猶如山崩地裂一般。眾人齊聲驚呼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急忙轉身,只見山洞口泥石紛落,洞中塵土飛揚,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,急欲奔向盈盈,只是來人亂走亂竄,刀劍亂舞,滿眼盡是塵土,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。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,閃身避開三次不知從何處砍來的刀劍,搶到洞口,不由得叫一聲苦,不知高低,只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,將那山洞牢牢堵死,倉皇一瞥之下,似乎無出入的孔隙。他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,那聲音好像來自地道的入口之處,只是百餘人大叫大嚷,無法聽清,心想:「盈盈怎地到了地道口邊?」一轉念間,立時省悟:「是了,那大石掉下之時,盈盈站在洞口,她不顧自己逃命,只是掛念著我。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,她衝進來到地道口找我。」當下轉身又到地道口來。

 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,當那大石掉下之時,眾人一亂,火把有的丟棄,有的落地,已然熄滅了大半,再加上滿洞塵土,望出去黃濛濛的一片。只聽眾人駭聲驚叫:「洞口給堵死了,洞口給堵死了!」又有人怒叫:「是岳不群這奸賊的陰謀!」另一人道:「正是,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……」數十人一齊伸手去推那大石,但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一般,雖然數十人一齊使力,卻那裏推得動分毫?又有人叫道:「快,快從地道中出去。」早有人想到此節,二十餘人你推我擁,擠在地道口邊。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,只容一人進入,二十餘人擠在一起,如何走得進去?這一亂,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。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向旁人,衝向地道之口,並肩而前。但地道口甚窄,兩人砰的一撞,誰也無法進去。右首那人左手揮處,左首大漢一雙慘呼,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,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,便鑽入了地道之中,餘人你推我擁,均想跟入,要知各人眼見山洞出口為巨石堵死,除了一條地道之外,更無其他出路。這山洞的石壁之上雖然刻得有上乘武功的招式,但若是給封死在洞中,武功再妙,復有何用?忽然有人驚叫起來:「死人骨頭,死人骨頭!」手中高舉一條死人大腿骨,在濛濛黃光中不住晃動,更是陰森森的令人毛髮俱豎。令狐冲不見盈盈,正自惶急,聽到那人叫喊,知道這是當年魔教十長老遺下的骸骨,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魔教十長老空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武功,卻中了暗算,葬身於此,我和盈盈,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。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,那可兇險得緊。」眼見眾人在地這口推擁,焦躁之下,心中突然動了殺機:「這些傢伙礙手礙腳,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,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。」手持劍柄,抽劍便欲殺人,只見一個少年雙手亂抓自己頭髮,全身發抖,臉如土色,顯然是害怕之極,令狐冲憐憫之念陡盛,尋思:「我和他乃是一同遭人暗算的難友,該當同舟共濟才是,怎可殺他洩憤?」長劍已抽出了一尺,當下拍的一聲響,還劍入鞘。

 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:「快進去!」「怎麼不動了?」「爬不進去嗎?」「拖他出來!」只見那爬進地道口的大漢雙足在外,似乎裏面也是此路不通,可是卻也不肯退出。兩個人一俯身,分執那大漢雙足,用力向外一拉。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,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,頸口鮮血直冒,這大漢的首級竟然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。便在此時,令狐冲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,昏黑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,他大喜之下,奔將過去,只跨出兩步,便撞到人群。他用力擠迫,但這時群豪已然亂極,各人均如失卻了理性,沒頭蒼蠅般亂竄,有的揮劍狂砍,有的搥胸大叫,有的相互扭打,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。令狐冲又走出一步,雙足便給人牢牢抱住。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掌,那人慘叫一聲,卻不肯放手。令狐冲喝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殺你了。」突然間小腿上一麻,竟然給那人張口咬住。令狐冲又驚又怒,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,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,只有兩根尚自點燃,卻已掉在地下,無人執拾。他大聲叫道:「拾起火把,拾起火把!」卻有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,抬起腳來,踏熄了一根火把。令狐冲抽出長劍,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,突然間眼前一黑,什麼也看不見了,卻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。火把一熄,洞中群豪驀然間鴉雀無聲,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,片刻之間狂呼哭喊之聲大作。令狐冲心想:「今日的局面已然有死無生,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。」念及此節,心下不懼反喜,對準了盈盈的所在,摸將過去。走出數步,斜刺裏忽然有人奔將過來,猛力和他一撞。這人內力既高,這一撞之勢又是十分凌厲。令狐冲給他撞得跌出兩步,轉了半個圈子,急忙轉身,又向盈盈所坐之處慢慢走去,耳中所聞,盡是呼喝哭叫,數十柄刀劍劈舞碰撞。

  眾人身處黑暗,心情惶急,大都已頻臨半瘋半狂,人人自危,便均舞動兵刃,以求自保。有些老成持重,或是定力極高之人,原可鎮靜應變,但旁人兵刃亂舞,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,黑暗中又無可閃避,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,更無他法。但聽得兵刃碰撞、慘呼大叫之聲不絕,跟著有人呻吟咒罵,自是發於傷者之口。

  令狐冲耳聽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,他劍法再高也是無法可施,每一瞬間都會被不知從那裏砍來的刀劍所傷。他心念一動,立即抽出長劍,也舞動護住上盤,一步一步摸向洞壁,只要摸到了石壁,靠壁而行,便可避去許多危險,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個人形又是倚壁而坐,這般摸將過去,當可和她會合。從他站立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,可是刀如林,劍如雨,當真是寸寸兇險,步步驚魂。令狐冲心想:「若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的劍底,那是心甘情願。現下情勢,卻是隨時都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,殺死我的,說不定只是個會些三腳貓把式的笨蛋。縱是獨孤大俠復生,遇上這等情景,那也是一籌莫展。」一想到獨孤求敗,心中陡地一亮:「是了,今日的局面,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,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。多殺一人,我給人殺死機會的便少了一分。」長劍一抖,使出「獨孤九劍」中的「破器式」來,向前後左右點出。這「破器式」乃為破解敵人暗器之用,就算萬箭齊發,也射不到他。「破器式」的劍式一使開,便聽得身前幾人啊啊慘叫,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,忽聽得「啊」的一聽呼,是個女子聲音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手一軟,長劍險險跌出,心下怦怦亂跳:「莫非是盈盈,難道我殺了盈盈!」縱聲大叫:「盈盈,盈盈,是你嗎?」

 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。本來盈盈的聲音,他聽得極熱,這一聲輕呼是不是她發出,原是極易分辨,但山洞中萬聲齊作,這女子一聲呼叫又是甚輕,他關心過切,腦子亂了,只覺似乎是盈盈,又似乎不是她。他再叫了幾聲,仍是不聞答應,俯身去摸地下,突然間不知從何處飛來一腳,重重踢中他的臀部。令狐冲向前直飛,身在半空之時,左腿上一痛,又給人打了一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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