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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〇


  桃谷六仙奔將上來,六指齊出,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。桃幹仙摸著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,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。令狐冲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,不應讓她受毆,說道:「且慢,咱們將她吊了起來再說。」桃谷六仙一聽要將她高高吊起,大為歡喜,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。令狐冲問起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。桃枝仙道:「咱六兄弟正在這裏大便,便得興高采烈之際,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,問道:『喂,你們見到一個小尼姑沒有?』她說話好生無禮,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緻……」盈盈聽他說得骯髒,皺了眉頭,走了開去。令狐冲笑道:「是啊,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。」桃枝仙道:「咱們自然不理她,叫她滾開。這婆娘出手便打人,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。令狐兄弟,若不是你及時趕到,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。」桃花仙道:「那倒未必,咱們讓她先逃幾步,然後追上,教她空歡喜一場。」桃實仙道:「桃谷六仙手下,不逃無名之將,那一定是會捉回來的。」桃根仙道:「這是貓捉老鼠之法,放他逃幾步,再撲上去捉回來。」令狐冲知他們死要面子,從不認輸,笑道:「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,何況六貓捉一鼠,那自是手到擒來。」桃谷六仙聽得令狐冲附和其說,無不大喜。說話之間,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,將那婆婆手足反縛了,吊在一株高樹之上。

  令狐冲提起長劍,在那樹上一掠而下,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,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大字:「天下第一醋罈子。」桃根仙問道:「令狐兄弟,這婆娘為甚麼是天下第一醋罈子,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?我偏不信,咱開放她下來,我就跟她此劃比劃!」令狐冲笑道:「醋罈子是罵人的話。桃谷六仙英雄無敵,義薄雲天,文才武略,世上少有,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及?那也不用比劃了。」桃谷六仙最愛聽恭維的言語,六個咧開了嘴合不攏來,都說:「對,對,對!」

  令狐冲道:「現在我問六位桃兄,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?」桃枝仙道:「你問的是恆山派那個美貌小尼姑嗎?小尼姑沒見到,大和尚倒見到兩個。」桃幹仙道:「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,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。」令狐冲問道:「在那裏?」桃葉仙道:「這二人過去了約莫一個時辰,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。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,那知這惡婆娘娘前來纏夾不清。」令狐冲心念一動道:「好,你們慢慢來,我先去鎮上。」他知道盈盈愛潔,不願跟這六兄弟在一起,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。盈盈笑道:「你沒剃光她的頭髮,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,報仇只報三分。」

  行出十餘里後,到了一處大鎮甸上,尋到第二家酒樓,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。二人一見令狐冲和盈盈,「啊」的一聲,跳將起來,不勝之喜。不戒忙叫添酒添菜。令狐冲問起見到有何異狀。田伯光道:「我在恆山丟了這樣一個大醜,沒臉再耽下去,求著太師父急急離開。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。」令狐冲心想如此說來,他們尚不知恆山弟子被擄之事,要救恆山弟子而不讓任我行知道是自己與盈盈下手,那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當下向不戒和尚道:「大師,我拜託你辦一件事,行不行?」不戒道:「行啊,有什麼不行?」令狐冲道:「不過此事十分機密,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。」

  不戒道:「那還不容易?我叫他走得遠遠地,別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此去向東南十餘里處,一株高樹之上,有人給綁了起來,高高吊起……」不戒怒道:「他媽的,又是那狗娘養的幹的好事。」令狐冲微微一笑,心想:「你是在當面罵我了。」說道:「那人是我的朋友,請你勞駕去救他一救。」不戒道:「那還不容易?小兄弟,你自己怎地不救他?」令狐冲道:「不瞞你說,這是個女子。」他向盈盈努努嘴,道:「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,多有不便。」不戒哈哈大笑,道:「我明白了,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。」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,令狐冲一笑,說道:「那個女人的醋勁兒才大著呢,當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,讚了一句,說那夫人美貌,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,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,找了她十幾年。」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,說道:「這…這…這…」喘息之聲,也是越來越響。令狐冲道:「聽說她丈夫找到現在,還是沒有找到。」正說到這裏,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。不戒恍若不見,雙手緊緊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臂,道:「當……當真有這回事?」令狐冲道:「她跟我說,她丈夫若是找到了她,便是跪在面前,她也不肯回心轉意。所以你一放下她,她立刻就跑。這女子身法快極,你一眨眼,她就溜得不見了。」不戒道:「我…我絕不眨眼,絕不眨眼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又問她,為什麼不見丈夫。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之徒,見了也是枉然。」

  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,令狐冲一把拉住,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我教你一個秘訣,她就逃不了啦。」不戒又驚又喜,呆了一呆,突然雙膝跪地,鼕鼕鼕磕了三個響頭,說道:「令狐兄弟,不,令狐掌門,令狐祖宗,令狐師父,你快教我這秘訣,我…我拜你為師。」令狐冲忍笑道:「不敢,不敢,快快請起。」拉了他起來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你從樹上放她下來,可別鬆她綁縛,更不可解她穴道,抱她到客店之中,住了一間店房。你倒想想,一個婦道人家,怎麼樣才不會逃出店房?」不戒伸手搔頭,道:「這個可不大明白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剝光她的衣衫。她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?」不戒大喜,叫道:「好計,好計,師父,你大恩大德……」也不等話說完,呼的一聲,從窗子中跳落街心,飛奔而去。桃根仙道:「咦,這和尚好生奇怪,他幹什麼去了?」桃枝仙道:「他定是尿急,迫不及待。」桃葉仙道:「那他為什麼要向令狐兄弟磕頭,大叫師父?難道年紀這麼大了,拉尿也要人家教嗎?」桃花仙道:「拉尿跟年紀大小,有何干係?莫非三歲小兒拉屎,便要人教?」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有好話,向令狐冲一使眼色,走下樓去。令狐冲道:「六位桃兄,素聞六位酒量如海,天下無敵,你們慢慢喝,兄弟量淺,少陪了。」桃谷六仙聽他稱讚自己酒量,大喜之下,均想若不喝上幾罈,未免有負雅望,大叫:「先拿六罈酒來!」「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。」「你們先走吧,等我們喝夠,只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。」令狐冲只一句話,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,走到樓下,盈盈抿嘴笑道:「你撮合人家夫妻,功德無量,只不過教他的法兒,未免……未免……」說著臉上一紅,轉過了頭。

  令狐冲笑嘻嘻的瞧著她,只不作聲。兩人步出鎮外,走了一段路後,令狐冲只是臉帶微笑,不住瞧她。盈盈嗔道:「瞧甚麼?沒見過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是在想,那惡婆娘將我吊在樹上,我一報還一報,將她吊在樹上。她剃光了我頭髮,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服,那也是一報還一報。」盈盈嗤的一笑,道:「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只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,這次夫妻倆破鏡重圓才好。」盈盈笑道:「你小心著,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,你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助她夫妻重逢,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。」說著又向盈盈瞧了幾眼,笑了一笑,神色甚是古怪。盈盈道:「又笑什麼了?」令狐冲道:「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逢,不知說些什麼話。」盈盈道:「那你怎地老是瞧著我?」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,這浪子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,脫光了他妻子的衣衫,他心中想的是此事,卻眼睜睜的瞧著自己,用心之不堪,可想而知,霎時間紅暈滿頰,揮手便打。

  令狐冲側身一避,笑道:「女人打老公,便是惡婆娘!」正在此時,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一聲輕響,盈盈認得乃是本教教眾相互傳訊的哨聲,左手食指豎起,按在唇上,右手做個手勢,便向哨聲來處奔去。兩人奔出數十丈,只見一名酒保打扮的人正自西向東奔來。當地地勢空曠,無處可避。那人見了盈盈,怔了一怔,忙上前行禮,說道:「神教教下天風堂副香主易中,拜見聖姑,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。」盈盈點了點頭,接著東首走出一個矮小的老者,身穿土黃衣衫,打扮得便如鄉下的土財主模樣,快步走近,也向盈盈躬身行禮,說道:「秦鵬飛參見聖姑,教主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。」盈盈和這秦鵬飛甚熟,知道他是十大長老之一,說道:「秦長老,你也在這裏。」秦鵬飛道:「小人奉教主之命,在這一帶打探消息。易香主,可探聽到甚麼訊息?」易中道:「啟稟聖姑、秦長老,今天一早,屬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派的一百餘人,由左冷禪的兒子左飛英率領,前赴華山。」秦鵬飛道:「他們果然是赴華山。」盈盈道:「嵩山派人眾,去華山幹甚麼?」秦鵬飛道:「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,華山派岳不群自從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,便欲不利於我神教,日來正自召集五嶽劍派各派門人弟子,前赴華山。看他的用意,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。」盈盈道:「有這等事?」心想:「這秦鵬飛老奸巨猾,擒拿恆山門人之事,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,在此主持。他卻將這事推得乾乾淨淨。只是那易中所說的話,似非臨時捏造,看來中間另有原由。」又道:「令狐公子是恆山派掌門,怎地他不知此事,那可有些奇了。」秦鵬飛道:「屬下查得泰山、衡山兩派的門人,已陸續前赴華山,只恆山派未有動靜。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,說道鮑大楚鮑長老率同下屬,已進恆山別院查察動靜,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。屬下正在等鮑長老的訊息。」盈盈和令狐冲對望一眼,心下大疑,均想:「鮑大楚混入恆山別院,確是實情,這秦鵬飛並未隱瞞此事,難道他所說非假?」秦鵬飛向令狐冲躬身行禮,說道:「小人奉命行事,請令狐掌門恕罪則個。」令狐冲抱拳還禮,說道:「我和任大小姐,不日便要成婚……」盈盈滿面通紅,「啊」的一聲叫,卻也不否認。令狐冲續道:「秦長老是奉我岳父大人之命,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待。」秦鵬飛和易中滿面堆歡,笑道:「恭喜二位。」盈盈一轉身走開。秦鵬飛道:「向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,不可對恆山門人無禮,只能打探訊息,決計不得動粗,屬下自當凜遵。」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:「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第一,向左使叫你們不可動武,那是為你們好。」令狐冲一抬頭,只見樹叢中走出一個女子,正是五毒教的教主藍鳳凰。笑道:「藍教主!」藍鳳凰向令狐冲道:「大哥,你也好。」轉頭向秦鵬飛道:「你向我拱手便拱手,卻為什麼要皺起了眉頭?」秦鵬飛道:「不敢。」他知道這女子周身毒物,極不好惹,搶前幾步,向盈盈道:「此間如何行事,請聖姑示下。」盈盈道:「你們照著教主令旨辦妥便了。」秦鵬飛躬身道:「是。」與易中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禮道別。

 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,說道:「恆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,你們還不去救?」令狐冲道:「我們正從恆山追趕來,一路上卻沒見到蹤跡。」藍鳳凰道:「這不是去華山的路,你們走錯了路啦。」令狐冲道:「去華山?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?你瞧見了?」藍鳳凰道:「昨天早晨在恆山別院之中,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,也不說破,看別人紛紛倒下,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藥,那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嗎?」藍鳳凰嫣然一笑,道:「這些王八蛋當真有點不識好歹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?」藍鳳凰道:「那還有客氣的?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,過來想動手動腳,當場便給我毒死了。餘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,說道我就算死了,也是周身劇毒。」說著格格而笑。令狐冲道:「後來怎樣?」藍鳳凰道:「我想瞧他們搗什麼鬼,就假裝一直昏迷不醒。後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,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,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岳先生。大哥,我瞧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,那日在少林寺外你救我性命,他一心便想殺你。現下你是恆山一派的掌門,他卻率領手下,將你的徒子徒孫,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腦兒都捉了去,豈不是存心拆你的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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