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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九


  令狐冲在西湖獄底,曾以吸星大法無意間吸得黑白子的內力,此刻當危急之際,又有敵人的內力源源自至,心中大喜,說道:「你何必制住我心脈?我將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。」嘴唇亂動,作說話之狀。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,還道他真在誦劍譜,自己一句也聽不到,豈不太也吃虧,當即一湧而入,搶到令狐冲身前。令狐冲道:「是了,這本便是劍譜,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!」可是嚴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,那裏伸得出來?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,不即取出,自是意欲獨吞,當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懷中抓去,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膚,內力外洩,一隻手又被黏住了。

  令狐冲叫道:「喂,喂,你們兩個人不用爭,將劍譜撕爛了,大家都看不成!」便在此時,桐柏雙奇互相使了個眼色,黃光閃處,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,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。兩人一死,內力消散,兩隻手中從令狐冲身上脫落,屍橫就地。

  令狐冲突然間得到二人的內力,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,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,自外向內一加衝擊,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。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,微一使力,手上所綁的繩索立即崩斷,伸手入懷,握住了短劍的劍柄,說道:「劍譜是在這裏,那一位來取吧。」桐柏雙奇腦筋遲鈍,對他雙手脫縛竟是不以為異,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,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。突然間白光一閃,拍拍兩聲,兩人的右手一同齊腕而斷,手掌落地。兩人一聲慘叫,向後躍開。令狐冲雙腿崩斷腳上繩索,飛身躍在盈盈面前,向游迅道:「劍法一靈,殺個乾淨,游兄,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?」

  饒是游迅老奸巨猾,這時也是嚇得面如土色,顫聲道:「謝謝,我……我不要瞧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不用客氣,瞧一瞧那也不妨。」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,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。

 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,說道:「令狐公…公子…令狐大…大…大俠,你…你…你」說了三個「你」字,突然雙膝一屈,跪倒在地,說道:「小人自知罪該萬死,多說…多說也是無用,聖…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,小人火裏火裏去,水裏水裏去,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聽說朝陽神教中有幾顆三尸腦神丸,剝了外皮服下,其味無窮。」游迅連連磕頭,說道:「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,武林中眾所週知,今日讓小人…小人將功贖罪,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,宣揚兩位的聖德……不,不!不……」他一說到「聖德」二字,這才想起,自己在驚惶之中又闖了大禍,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冲的短長,待要收口,已然不及。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,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,血流不止,但臉上竟無懼色,問道:「你二人是夫妻麼?」桐柏雙奇男的叫作周狐桐,女的叫作吳柏英,兩人雖非正式夫妻,但二十年來攜手江湖,寸步不離,其實就是夫妻了。周狐桐道:「今日落在你手,要殺要剮,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,你多問什麼?」盈盈心下很喜歡他的傲氣,冷冷的道:「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。」吳柏英道:「我和他並不是正式夫妻,但二十年來,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要好些。」盈盈道:「你二人之中,只有一人可以活命。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,又少了…」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,也是少了一隻眼睛,便不說下去了,頓一頓,道:「你二人這就動手,殺了對方,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吧!」桐柏雙奇齊聲道:「很好!」黃光閃動,二人翻起黃金拐杖,便往自己額頭擊落。

  盈盈叫道:「且慢!」右手長劍,左手短劍同時齊出,往二人拐杖上格去,錚錚兩聲,只覺肩臂皆麻,雙劍險險脫手,才將兩根拐杖格開,但左手勁力較弱,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,登時鮮血長流。周狐桐大聲道:「我殺了自己,聖姑言出如山,即便放你,有何不好?」吳柏英道:「當然是我死你活,那又有什麼可爭的?」盈盈點頭道:「很好,你二人夫妻情重,我好生相敬,兩個都不殺。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。」兩人一聽大喜,拋下拐杖,搶上去為對方包紮傷口。盈盈道:「但有一事,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。」周吳二人齊聲答應。盈盈道:「下山之後,即去拜堂成親。兩個人在一起,不做夫妻,成……成……」她本想說「成什麼樣子」,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,也未拜堂成親,不由得滿臉飛紅。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,一齊躬身相謝。

  游迅道:「聖姑大恩大德,不但饒命不殺,還顧念到你們的終身大事。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。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下屬最好。」盈盈道:「你們這次來恆山,是奉何人之命?有何圖謀?」游迅道:「小人是受了華山岳不群那狗頭的欺騙,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,將恆山群尼一齊擒拿到黑木崖去,聽由任教主發落。」盈盈道:「你們說大功告成,到底怎樣了?」游迅道:「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,將恆山派的眾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,別院中許多未知內情的人,也都給迷倒了。這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。」令狐冲忙問:「可殺傷了人沒有?」

  游迅答道:「殺死了八九個人,都是別院中的。他們沒給迷倒,動手抵抗,便給殺了。」令狐冲問:「是那幾個人?」游迅道:「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。令狐大俠你老……老人家的朋友可都不在其內。」令狐冲點點頭,放下了心。盈盈道:「咱們下去吧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。」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,笑道:「見到那惡婆娘,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。」游迅道:「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。」盈盈道:「何必這麼客氣?」左手一揮,短劍脫手飛出,噗的一聲,從游迅胸口插入,這外號「滑不留手」,一生奸猾的游迅登時斃命。

  兩人並肩走下樓來,空山寂寂,唯聞鳥聲。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,不禁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令狐冲嘆道:「令狐冲削髮為僧,從此看破世情,身入空門,女施主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盈盈明知他是說笑,但情之所鍾,關心過切,不由得身子一頓,抓住他手臂,道:「冲郎,你別…別跟我說這種笑話,我……我……」適才她飛劍殺游迅,眼睛也不眨一下,這時語聲中卻現懼意。令狐冲心下感動,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爆栗,嘆道:「但世上既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,大和尚只好還俗。」盈盈嫣然一笑,道:「我只道殺了游迅之後,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,從此耳根清淨,不料……嘻嘻!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摸一摸我這光頭,那也是滑不留手。」盈盈臉上一紅,啐了一口,道:「咱們說正經的。恆山群弟子上了黑木崖後,再要相救,那是千難萬難,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……」

  令狐冲道:「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。」盈盈橫了他一眼,心中卻是甜甜的甚為受用。令狐冲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得趕將上去,攔路救人。」盈盈道:「趕盡殺絕,別留下活口,別讓我爹爹知道,也就是了。」她走了幾步,嘆了口氣。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,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,那是談何容易,但自己既是恆山派掌門,恆山門人被俘,如何不救?她是打定主意向著自己,縱違父命,也是在所不惜了。他想事已至此,須當有個了斷,伸出左手去握住了她右手。盈盈微微一掙,但見四下裏更無一人,便讓他握住了手。令狐冲道:「盈盈,你的心事,我很明白。此事勢將累你父女失和,我很是過意不去。」盈盈微微搖頭,道:「爹爹若是顧念著我,便不該對恆山派下手。我推想他對你倒非心存惡意。」令狐冲登時省悟,說道:「是了。你爹爹拿了我門人,要脅迫我加盟朝陽神教。」盈盈道:「正是。爹爹其實很喜歡你,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絕不願加盟神教,甚麼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,甚麼『文成武德,澤被蒼生』這些肉麻話,我聽了就要作嘔。」盈盈道:「我知道,所以從來沒勸過你一句。如果你入了神教,將來做了教主,一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,那就…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。爹爹重上黑木崖後,一個人很快就變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你爹爹。」伸出右手,將她左手也握住了,說道:「盈盈,救出恆山門人之後,我和你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什麼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我和你退出武林,封劍隱居,從此不問外事,專生兒子。」盈盈初時怔怔的聽著,臉上暈紅,心下喜極,聽到最後一句話時,吃了一驚,運力一掙,將他雙手掙開了。

  令狐冲笑道:「做了夫妻,難道不生兒子?」盈盈嗔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我三天不跟你說話。」令狐冲知她說得到,做得到,伸了伸舌頭,道:「好,笑話少說,趕辦正事要緊。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。」兩人展開輕功,逕上見性峰來,只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,眾弟子所居之所也是只餘空房,衣物零亂,刀劍丟了一地。幸好地下並無血跡,似未傷人。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,也不見有人。桌上酒餚雜陳,令狐冲酒癮大發,卻那敢喝上一口,說道:「肚子餓得狠了,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。」到得山下時已是未牌時分,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,這才吃了個飽。盈盈撕下令狐冲長衣上的一塊衣襟,替他包在頭上。令狐冲笑道:「這才像樣,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,到處亂闖,太也不成體統。」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,提氣疾趕,奔出一個多時辰,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,停步一聽,似是桃谷六仙。兩人當即尋聲趕去,漸漸聽得清楚,果然便是桃谷六仙。盈盈悄聲道:「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誰爭鬧?」兩人轉過山坳,隱身樹後,只聽得桃谷六仙口中吆喝,圍住了一人打鬥得甚是激烈。那人倏來倏往,身形快極,唯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,竟然便是儀琳之母,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。跟著拍拍聲響,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,都給她打中了一記耳光。令狐冲大喜,低聲道:「六月債,還得快,我也來剃她的光頭。」手按劍柄,只待桃谷六仙不敵,便躍出報仇。

  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,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。桃谷六仙怒不可遏,只盼抓住她手足,將她撕成四塊,但這婆婆行動快極,如鬼如魅,幾次似乎一定抓住了,卻總是差著數寸,給她避開,順手又是幾記耳光。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,只怕使勁稍過,打中一二人後,便給餘人抓住。又鬥一陣,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,展開雙掌,劈劈拍拍打了四人四記耳光,突然向後躍出,轉身便奔。她奔馳如電,一剎那間已在十餘丈外,桃谷六仙齊聲大呼,再也追趕不上。

  令狐冲橫劍而出,喝道:「往那裏逃?」白光閃動,一劍指向她的咽喉。這一劍直攻要害,那婆婆吃了一驚,伸手來抓他長劍。令狐冲斜劍刺她右肩,那婆婆無可閃避,只得向後急退兩步。令狐冲又是一劍,逼得她又退了一步。他一劍在手,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?刷刷刷三劍,迫得她連退五步,若要取性命,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。桃谷六仙歡呼聲中,令狐冲長劍劍尖已指往她胸口。便在此時,桃根仙等四人一撲而上,抓住了她四肢,提將起來。令狐冲喝道:「別傷她性命!」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。令狐冲喝道:「將她吊起來再說。」桃根仙道:「是,拿繩來,拿繩來。」

  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,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,桃花仙和桃幹仙四頭尋覓,突然間手中一鬆,那婆婆一掙而脫,在地下一滾,衝了出去,正想奔跑,突覺背上微微刺痛,令狐冲笑道:「站著罷!」長劍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。那婆婆萬沒料到他劍術如此之精,不由得駭然變色,只得站住不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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