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〇五


  掛了好幾個時辰,令狐冲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,但運氣之下,穴道漸通,心下正自暗喜,忽然間身手一晃,砰的一聲,重重摔在樓梯之上,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。但她何時重來,自己渾沒半點知覺,那婆婆扯開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,令狐冲頸中穴道未通,無法低頭看那布條,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「娘」字。他暗叫「不好!」心想她寫了這個「娘」,定然當我是個女人,她寫我是淫徒、浪子,都沒甚麼,將我當作女子,那可大大的糟糕,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,心想:「她給我喝水還是喝湯?最好是喝酒!」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,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,照頭淋在他的頭頂!令狐冲大罵:「賊婆娘,你幹麼?」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,令狐冲吃了一驚,但聽得嗤嗤聲響,頭皮微痛,那婆婆竟在給他剃頭。令狐冲又驚又怒,不知這瘋婆子幹些甚麼,過不多時,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,心想:「好啊,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。啊喲,不對,我身穿女裝,那是做了尼姑。」突然間心中一寒:「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,這一言成懺,只怕大事不妙。說不定這惡婆已知我是何人,認為大男人做恆山派掌門大大不妥,不但剃了我頭,還要……還要將我閹了,教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。這種女人忠於恆山,發起瘋來,甚麼事都做得出。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,可別去練辟邪劍法。」那婆婆剃完了頭,將地下的頭髮掃得乾乾淨淨。令狐冲心想事勢緊急,疾運內力,猛衝被封的穴道。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鬆動,忽然背心、後腰、肩頭幾處穴這一麻,又給她補了幾指。令狐冲長嘆一聲,連「惡婆娘」三字也不想罵了。

 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布條,放在一旁,令狐冲這才看見,布條上寫道:「天下第一大瞎子,不男不女惡婆娘。」他登時暗暗叫苦:「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,她是聽得見說話的,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,她怎會知道?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,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,她在旁偷聽,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。」當即大聲道:「不用假扮了,你不是聾子。」但那婆婆仍是不理,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。令狐冲大驚,叫道:「你幹甚麼?」也不知那婆婆是真的聽不見,還是聽而不聞,嗤的一聲響,將令狐冲身上一件女服撕成兩半,扯了下來。令狐冲驚叫:「你若是傷我一根毫毛,我將你斬成肉醬。」轉念一想:「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,豈只是傷我毫毛而已。」

 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的磨刀石,蘸了些水,將那剃刀磨了又磨,伸指一試,覺得滿意了,放在一旁,從懷中取要一個瓷瓶,只見瓶上寫著「天香斷續膠」五字。令狐冲數度受傷,都曾用過這恆山派的治傷靈藥「天香斷續膠」,一見到這瓷瓶,不用看瓶上的字,也知是此傷藥,另有一種「白雲熊膽丸」,用以內服。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赫然便是「白雲熊膽丸」,令狐冲眼見所料不錯,心下暗暗叫苦。那婆婆再從懷中取出了幾條白布條子出來,乃是裹傷用的繃帶。令狐冲舊傷已癒,別無新傷,那婆婆如此安排,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。

  那婆婆安排已畢,雙目凝視令狐冲,隔了一會,將他身子提起,放在板桌之上,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。令狐冲身經百戰,縱然身受重傷,為強敵所困,亦無所懼,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,卻是說不出的害怕。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,燭火映上剃刀,光芒閃動,令狐冲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。突然之間,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,更不細思,大聲道:「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!」那婆婆身子一驚,退了一步,說道:「你…怎……麼……知……道?」聲音乾澀,一字一頓,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。令狐冲初說那句話時,腦中未曾細思,經她這麼一問,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道,冷笑一聲,道:「哼,我自然知道,我早就知道了。」心下卻在迅速推想:「我為甚麼知道?我為甚麼知道?是了,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的字條上寫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之徒』這『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』八個字,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,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。」大聲道:「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之徒,否則他去上吊,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?他要自刎,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?這種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之徒,讓他死了,豈不乾淨?」

  那婆婆冷冷的道:「讓他死得這等爽快,豈不便宜了他?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讓他這十幾年中,心急如焚,從關外找到藏邊,從漠北找到西域,到處找你,你卻一個人躲在這裏享清福,那才寫意!」那婆婆道:「他這是罪有應得,他既已娶我為妻,為甚麼又去調戲別的女子?」令狐冲道:「誰說他調戲了?人家瞧你的女兒,他也瞧了瞧人家,又有甚麼不可以?」那婆婆道:「娶了妻之人,再瞧女人,便不可以。」令狐冲覺得這人無理可喻,說道:「你是嫁過人的女人,為甚麼又瞧男人?」那婆婆怒道:「我幾時瞧過男人了,胡說八道!」令狐冲道:「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,難道我就不是男人?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人家幾眼,你卻拉過我頭髮,摸過我的頭皮。我跟你說,男女授受不親,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,便是犯了清規戒律,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,沒摸到我臉,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。」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,不通世務,須得嚇她一嚇,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。

  那婆婆道:「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,也不用碰到你身子。」令狐冲道:「要斬我手腳腦袋,只管請便。」那婆婆冷笑道:「要我殺了你,可也沒這般容易。現下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,任你自擇。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,別害得她傷心憔悴,消瘦而死。你若擺臭架子不答應呢,我就閹了你,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。你不娶儀琳,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,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,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?」那婆婆道:「差不多了,好也好不到那裏去。你到底答不答應?快快說來。」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,久不說話,口舌已大不靈便,說了這會子話,言語才比先前流暢了些。

  令狐冲道:「儀琳小師妹是我好朋友,她若知道你如此逼我,她可要生氣的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娶了她為妻,她喜歡得很,甚麼氣都消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她是出家人,發過誓不能嫁人的。一動凡心,菩薩便要責怪。」那婆婆道:「倘若你做了和尚,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。我給你剃頭,難道是白剃的麼?」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「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,是要我做和尚,以便娶小尼姑為妻。你老公從前這樣幹,你也就叫我依樣葫蘆。」那婆婆道:「正是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,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也容易,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。禿頭並不一定是和尚,禿頭而又燒香疤,那總是和尚了。」說著便要動手。令狐冲忙道:「慢來,慢來。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,那有強迫之理?」那婆婆道:「你不做和尚,便做太監。」令狐冲心想:這婆婆瘋瘋癲癲,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,須得先施援兵之計,說道:「你叫我做太監之後,忽然我回心轉意了,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,那怎麼辦?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?」那婆婆怒道:「咱們學武之人,做事爽爽快快,一言而決,又有甚麼三心兩意,回心轉意的,太監便太監。男子漢大丈夫,怎可拖泥帶水?」令狐冲笑道:「做了太監,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那婆婆怒道:「咱們在談論正事,誰跟你說笑話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