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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四


  ▼第九十回 傾吐心思

  她說得誠摯之極,當真全心全意,就是在盼令狐冲逍遙快樂。她牽著令狐冲的衣袖,抬頭望了望月亮,道:「我得回去了,你也回去吧。」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來,塞在令狐冲手中,道:「啞婆婆,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,你不舒服麼?」待一會,見令狐冲不答,自言自語道:「你又聽不見,我卻偏要問你,可真是傻了。」慢慢轉身去了。令狐冲坐在石上,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,回思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,一句句在心中流過,不由得痴了,想到迴腸盪氣之處,當真是難以自己。

 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,彎過頭來向溪水中望了一眼,不覺吃了一驚,只見水中兩個倒影,並肩坐在石上。他只道眼花,定睛一著,明明是兩個倒影,霎時間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竟然不敢回頭。

 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,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,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,但他竟是嚇得呆了,不知向前縱出。這人無聲無息的來到身後,自己全無知覺,武功之高,難以想像,登時便起了個念頭:「鬼!」想到是鬼,心頭更是湧起一股涼意,呆了半晌,才又向溪水中瞧去。溪水流動,月下倒影,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,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,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,頭上梳髻,也是殊無分別,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。令狐冲越來越驚,一顆心只怕要跳到口腔中來,突然之間,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勇氣,猛地裏轉過頭來,和那「鬼魅」面面相對。

  這一看清楚,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,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,依稀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,但她如何來到自己身後,自己渾不覺察,實在奇怪之極。他懼意大消,訝異之情卻是絲毫不減,說道:「啞婆婆,原來是你,這可嚇了我一大跳。」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,看來雖說不怕,心中還是在害怕。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,穿一件淡灰色布衫,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,他說道:「你別見怪,盈盈記性真好,記得你穿戴的模樣,給我這一喬裝改扮,便和你是雙胞妹妹一樣了。」

 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,既無怒意,亦無喜色,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,尋思:「這人古怪得緊,我扮成她的模樣,給她看見了,這地方不宜多耽。」當即站起身來,向啞婆婆一揖,說道:「夜深了,就此別過。」轉身向來路走去。只走出七八步,突見迎面站著一人,攔住了去路,便是這啞婆婆,卻不知她使什麼身法,這等無影無蹤,無聲無息的閃了過來。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,快速無倫,但總尚有形跡可尋,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湧出來一般。

  令狐冲大駭之下,知道今晚確是遇到高人,自己什麼人都不扮,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,確是不免惹她生氣,當下又是深深一揖,說道:「婆婆,在下多有冒犯,這就去改了裝束,再來懸空寺中謝罪。」那啞婆婆仍是神色木然,不露絲毫喜怒之色。令狐冲道:「啊,是了!你聽不到我說話。」俯身伸指,在地上寫道:「對不起,以後不敢。」站起身來,見那啞婆婆仍是呆呆站立,對地下的字望也不望。令狐冲指著地下的字,大聲道:「對不起,以後不敢!」那婆婆一動也不動,當真便如是廟裏泥塑木雕的菩薩一般。令狐冲心道:「糟糕,只怕她不識字!」連連作了幾個揖,比劃手勢,作解衣除髮之狀,又抱拳示歉,但那婆婆不知是不明其意,還是不加理睬,總是紋絲不動。令狐冲無計可施,搔了搔頭皮,道:「你不懂,我可沒法子了。」側過身子,從那婆婆身畔繞過。

  他左足一動,那婆婆身子又是一晃,已擋在他身前。令狐冲暗吸一口氣,說道:「得罪!」向右跨了一步,突然間飛身而起,向左側竄了出,左足剛落地,卻見那婆婆已擋在身前,攔住了去路。他這樣數次,越來越快,但那婆婆寸步不離,始終擋在他的面前。令狐冲急了,眼見那婆婆仍是擋路,伸出左手,向她肩頭推去,手指將要碰到她肩頭,忽然一隻乾瘦的手掌疾斬而下,切向他的手腕。

  令狐冲急忙縮手,饒是他縮得極快,但那婆婆的一根小指已在他手背劃過,只感有如刀割般的疼痛。他自知理虧,不敢和這婆婆相鬥。只盼及早脫身,當下一低頭,意欲從她身側閃過,但身形甫動,只覺掌風颯然,那婆婆已是一掌從頭頂劈到。令狐冲斜身一讓,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,拍的一聲,肩頭已然中掌。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,原來這一擊之間,令狐冲體內的「吸星大法」生出反應,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。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,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。

  令狐冲大駭,忙低頭避過,這一來,背心登時露出老大破綻,若是給人一拳一掌,吃虧不小,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「吸星大法」,竟是不敢乘隙擊下,右手一彎,向上勾起,仍是挖他的眼珠。顯然她是打定了主意,專門攻擊他眼珠,不論他的「吸星大法」如何厲害,手指入眼,總是非瞎不可,柔軟的眼珠也絕不會吸取旁人功力。令狐冲伸臂一格,那婆婆迴轉手掌,五指成抓,抓向他的左眼。令狐冲一經伸左手去格,那婆婆右手食指插向他的左耳耳朵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勢道快極,每一招都是古裏古怪,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,可是既陰毒又快捷,數招之間,已逼得令狐冲連連倒退。他拳腳上功夫本不甚高,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「吸星大法」,不敢和他手腳相碰,令狐冲早已接連中掌了。

  又拆數招,令狐冲知道自己拳腳上功夫和她差得極遠,若不出劍,今晚已難以脫身,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。但他右手剛碰到劍柄,那婆婆已知道他的用意,出招快如閃電,連攻了七八招,令狐冲左閃右避,便是沒餘暇拔劍。他見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是毒辣,明明無怨無仇,卻顯是硬生生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,知道今晚局面已是凶險之極,突然大喝一聲,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,右手再度入懷拔劍,拚著給她打上一掌,踢上一腳,也要將短劍拔了出來。

  便在此時,頭上一緊,頭髮已給她抓住,跟著雙足離地,身子已給她提起,跟著天旋地轉,身子在半空中急疾轉動,卻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,將他甩得身子平飛,越來越快。令狐冲大叫:「喂,喂,你幹甚麼?」伸手亂抓亂打,想去拿她手臂,突然左右腋下一麻,已給她點中了穴道,跟著後心。後腰、前胸、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,全身麻軟,再也動彈不得。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,將他身子當作一個流星鎚相似,不絕旋轉,令狐冲只覺耳際呼呼風響,心想:「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,但像此刻這般倒霉,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,卻也從所未有。」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,幾欲昏暈,這才停手,拍的一聲,將他重重摔在地下。令狐冲本來對她並無敵意,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,自是心下大怒,思道:「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,我若是一上來就拔劍,早在你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。」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,臉上仍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。令狐冲心道:「打是打不來了,若不罵個爽快,未免太也吃虧。但此刻給她制住,如果她知我在罵人,自然有苦頭給我吃。」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,笑嘻嘻地罵道:「賊婆娘,臭婆娘,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,所以給你造得天聾地啞,不會笑,又不會哭,像白痴一樣,便是做豬做狗,也勝過卻你這般。」他越罵越惡毒,臉上也就越是笑得歡暢。他本來只是假笑,是笑給那婆婆看的,好讓她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,但罵到後來。見那婆婆全無反應,此計已售,不由得大為得意,竟是哈哈大笑起來。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,左手伸出,一把抓住他頭髮,向前拖去。她漸行漸快,令狐冲穴道被點,知覺不失,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,好不疼痛,口中叫罵不停,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。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,令狐冲側頭察看地形,見她行了一會,轉而向西,竟是往懸空寺而去。令狐冲這時早已知道,不戒和尚、田伯光、漠北雙熊、鮑大楚、仇松年等人,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,要神不知,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住,除了她如此高明的身手,旁人也難以做到,只是自己曾來過懸空寺,見了這聾啞婆婆,竟是一無所覺,可說極笨。連方證大師、冲虛道長這等大行家,見了她也不起疑,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,實在是做得極好。他轉念又想:「這婆婆若是將我好像不戒大師他們那樣,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,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,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,我身為恆山派掌門,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接束,這個人可丟得大了。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,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,不致公然出醜,也就罷了。」他天性豁達,想到今天雖然倒霉,但不致在恆山別院中高掛示眾,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,又想:「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,莫非瞧在我恆山掌門的份上,這才優待三分?」

  一路之上,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不數,好在臉孔向上,還沒傷到五官。到得懸空寺中,那婆婆將他拖入大殿,關上了寺門,一直向飛閣上拖去,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,那正是當日令狐冲和方證大師、冲虛道人二人在此計議過大事的。令狐冲叫聲:「啊喲,不好!」那靈龜閣外是一座飛橋,下臨萬丈深淵,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。這懸空寺人跡罕至,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,這婆婆若是將自己掛在那裏活生生的餓死,這滋味可未必好受。

  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,逕自下閣去了。令狐冲躺在地下,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麼來頭,竟無半點頭緒,料想起來,必是恆山派的一位前輩名手,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,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、定閒等人之師父的。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仇松年等人顛覆恆山派的陰謀,所以將他們吊了起來。想到此處,心下略寬:「我既是恆山掌門,她總有些香火之情,不會對我太過為難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扮成了這副模樣,只怕她認我不出。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一流,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,前來臥底,意圖不利於恆山,不免對我『另眼相看』,多給我些苦頭吃,那又糟得很了。」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,那婆婆又已上來,手中多了一條繩索,將令狐冲手腳反縛了,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塊黃布條子,掛在他頸中。令狐冲好奇心大起,要想看看那布條上寫些甚麼,可見便在此時,雙眼一黑,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。令狐冲心想:「這婆婆好生機靈,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,卻不讓看。這人心思聰明,遠勝常人。」又想:「令狐冲是個無行浪子,天下知名,這布條上自不會有甚麼好話,不用看也知道。」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,身子騰空而起,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。令狐冲怒氣沖天,又大罵起來,他雖愛胡鬧,卻也心細,尋思:「我一味亂罵,畢竟難以脫身,須當慢慢運氣,打通穴道,待得一劍在手,便可將她也制住了,高掛起來,再在她頭頸中掛個黃布條子,那布條上寫甚麼字好?天下第一大惡婆!不好,稱她天下第一,說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歡,我寫『天下第十八惡婆』,讓她想破了腦袋,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,究竟是甚麼人。」側耳傾聽,不聞呼吸之聲,這婆婆已下閣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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