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〇六


  令狐冲心想:「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,對我又是深情一片,若得娶她為妻,原是人生幸事。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,豈可負她?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,大丈夫寧死不屈。」說道:「婆婆,我問你,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倖,好色無厭,好是不好?」那婆婆道:「那何用多問?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,枉自為人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了。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,對我又好,為甚麼我不娶她為妻?只因我早與另一位姑娘已有婚姻之約。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,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給你割爛了,我也絕不負她。若是辜負了她,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的負心薄倖,好色無厭之徒?不戒大師這個『天下第一』的稱號,便讓我令狐冲給搶過來了。」那婆婆道:「這位姑娘,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,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你圍住了,便是她出手相救的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,這位姑娘,你是親眼見過的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容易得很,我叫這個姑娘拋棄了你,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,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就是。」令狐冲道:「她絕不會拋棄我的,她肯為我捨生,我也肯為她捨生,我不會對她負心,她也絕不會對我負心。」那婆婆道:「只怕事到臨頭,也由不得她。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,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。」令狐冲怒道:「胡說八道!」那婆婆道:「你說我辨不到嗎?」走出門去,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,那婆婆重又同進房來,手中提著一個女子,手足被縛,正便是盈盈。

  令狐冲大吃一驚,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,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,才略略寬心,叫道:「盈盈,你也來了。」盈盈微微一笑道:「你們的說話,我都聽見啦。你說絕不對我負心薄倖,我聽著很是喜歡。」那婆婆喝道:「在我面前,不許說這種不要臉的話。小姑娘,你要和尚呢,還是要太監?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你的話才真難聽。」那婆婆道:「我仔細想了一想,要令狐冲這小子拋了你,另娶儀琳,他是決計不肯的了。」令狐冲大聲喝采:「你開口說話以來,這句話最有道理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,就讓一步,便宜了令狐冲這小子,讓他娶了你們兩個。他做和尚,兩個都娶,做太監,一個也娶不成。只不過成親之後,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。你們兩頭大,不分大小。你年紀大著幾歲,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……」他只說了個「我」字,啞穴一麻,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。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,說道:「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,不許你們囉裏囉唆的打岔。讓你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,還有什麼話好說?哼,不戒這老賊禿,有什麼用?見到女兒害相思病,空自乾著急,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。」說著飄身出房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,相對苦笑,說話固不能說,連手勢也不能打。令狐冲凝望著她,其時朝陽初升,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,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,不住晃動,輕煙的影子輾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,更增秀麗之色。只見她的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,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,臉上露出嘲弄之意,顯然在取笑他:「好險,好險!」但立即眼光轉開,低垂下來,臉上罩了一層紅暈,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,連想也不能想。令狐冲見到她嬌羞無邪,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,不禁心中一蕩,不由自禁的想:「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,而她卻不能動彈,我就要過去抱她一抱,親她一親。她再害羞些,卻也逃不了。」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,與令狐冲的眼光一觸,趕快避開,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,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對盈盈定是堅貞不二。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成親,為求脫身,只好暫且敷衍敷衍,待得她解了我穴道,一劍在手,還怕她怎的?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,和左冷禪、任教主他們相比,那還差得很遠。劍上功夫,決計不是我敵手。她勝在輕手輕腳,來去無聲,突施偷襲,教人猝不及防。若是真打,盈盈會勝她三分,連不戒大師也會比她強些。」他想得出神,眼光一轉,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,這一次她不再害羞,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。見她眼光斜而回上,嘴角含笑,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,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。令狐冲哈哈大笑,可是沒能笑出聲來,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,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,露出狡獪的神色,左眼眨了一下,又眨一下。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,只見她左眼又是眨兩下,心想:「連眨兩下,那是什麼意思?啊,是了,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。」當即左眼眨了一下,收起笑容,臉上神色甚是嚴肅,意思說:「只娶你一個,絕無二心。」盈盈微微搖頭,左眼又眨了兩下,意思似是說:「娶兩個就兩個好了!」

  令狐冲也搖了搖,左眼眨了一眨。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,以示堅決,只是周身穴道被點得太多,難以出力,臉上神氣,卻已是誠摯之極。盈盈微微點頭,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,再緩緩搖了搖頭。令狐冲雙目凝視著她。盈盈的眼光慢慢移轉,和他相對。

  兩人相隔丈許,四目交視,忽然間心意相通,只覺會不會說話都是一樣,反正於對方的情意明白得很,更無絲毫懷疑,非但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,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,兩個人死也好,活也好,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,便已心滿意足,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,縱然天崩地裂,這一刻也已拿不去,銷不掉了。兩人脈脈相對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走上閣來,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、消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。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:「啞婆婆,你帶我來幹什麼?」正是儀琳的聲音。並聽得兩人走進隔房,坐了下來,那婆婆慢慢的道:「你別叫我啞婆婆,我不是啞的。」儀琳一聲尖叫,極是驚訝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不……不啞了?你好了?」那婆婆道:「我從來就不是啞巴。」儀琳道:「那……那麼你也不聾,聽……聽得見我……我的話?」語聲之中,顯出極大的驚恐。那婆婆道:「孩子,你怕什麼?聽得見你的話,那不更好麼?」令狐冲首次聽到她語氣之中,流露了幾分溫情,顯得她的心畢竟不是石頭,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,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。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惶,顫聲道:「不、不,我要去了!」那婆婆道:「你再坐一會,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不,我……我不聽。你騙我,我只當你聽不見,我……我才跟你說那些話,你騙我。」她語聲哽咽。已是急得哭了出來。

 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,柔聲道:「好孩子,別擔心。我不是騙你,我怕你悶出病來,讓你說了出來,心裏好過些。我來到恆山,一直扮作又聾又啞,誰也不知道,並不是故意騙你。」儀琳抽抽噎噎的哭泣。那婆婆又柔聲道:「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,你聽了一定很歡喜。」儀琳道:「是我爹爹的事嗎?」那婆婆道:「你爹爹,哼,我才不管他呢,是你令狐大哥的事。」儀琳顫聲道:「你別提……別提他,我……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。我要去唸經啦!」那婆婆道:「不,你耽一會,聽我說完。你令狐大哥跟我說,他心裏其實愛你得緊,愛你比愛那個魔教的任小姐,還要勝過十倍。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,心下暗罵:「臭婆娘,撒這漫天大謊!」儀琳嘆了口氣,道:「你不用哄我。我初識得他時,令狐大哥只愛他小師妹一人,愛得要命,心裏頭便只一個小師妹。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,嫁了別人,他就只愛任小姐一人,也是愛得要命,心裏頭便只一個任小姐。」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,心頭均是甜蜜無限。那婆婆道:「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,只因為你是出家人,他又是恆山派掌門,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。現下他下了大決心,許下大願心,決意要娶你,所以先落髮做了和尚。」儀琳又是一聲驚呼,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不會的,不可以的,不能夠!你……你叫他別做和尚。」那婆婆嘆道:「來不及啦,他已經做了和尚。他說,不管怎麼,一定要娶你為妻。若是娶不成,他就自盡,要不然就去做太監。」儀琳道:「做太監?太監是什麼?」那婆婆倒是難以向她解釋太監是什麼意思,哼了一聲,道:「太監是服侍皇帝、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。」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氣傲,不願受人拘束,他怎肯去服侍皇帝、皇后?我看他連皇帝也不願做,別說去服侍皇帝了。他當然不會做太監。」那婆婆道:「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、皇后,那只是個比喻。做太監之人,是不會生養兒女的。」儀琳道:「我可不相信。令狐大哥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,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。他二人都這麼好看,生下來的兒女,一定可愛得很。」令狐冲斜眼相視,但見盈盈雙頰暈紅,嬌羞中喜憐不勝。那婆婆生氣了,大聲道:「我說他不會生兒子,就是不會生。別說生兒子,娶老婆也不能。他發了毒誓,非娶你不可。」儀琳道:「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。」那婆婆道:「他任大小姐也娶,你也娶。懂了嗎?一共娶兩個老婆。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,別說娶兩個了。」儀琳道:「不會的。一個人心中愛了什麼人,他就只想到這個人,朝也想,晚也想,吃飯時候想,睡覺時候也想,怎能夠又去想第二個人?好像我爹爹那樣,自從我媽媽走了之後,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去尋他。天下女子多得很,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,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?」那婆婆默然,似乎覺得她的話倒也有些道理,嘆了口氣,道:「他……他從前做錯了事,後來心中懺悔,也是有的。」儀琳道:「我要去啦。婆婆,你若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……他……他要娶我什麼的,我……我可能不活了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為什麼,他是非娶你不可。你難道不喜歡麼?」儀琳道:「不,不!我心中時時想著他,時時向菩薩求告,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,只盼他無災無難,得如心中所願,和任大小姐成親。婆婆,你不懂的,我只是盼他心中喜歡,他心中喜歡,我自然就喜歡了。」那婆婆道:「他若是娶不成你。他就絕不會快活,這做人也沒有樂趣了。」儀琳道:「都是我不好,只道你聽不見,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。他是當世的大英雄,大豪傑,我只是個小尼姑,他說過的,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,見了我都是倒霉的,怎會娶我?我皈依佛門,該當六根清淨,再也不能想這種事。婆婆,你以後提也別提,我……我以後也絕不見你了。」

  那婆婆急了,道:「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。令狐冲已為你做了和尚,他說非娶你不可,若是菩薩責怪,那就責怪他。」儀琳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麼?一定不會的。我媽媽聰明美麗,性子和順,待人再好不過,是天下最好的女人。我爹爹為她做和尚,那是應該的,我……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。」令狐冲心下暗笑:「你這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,性子和順更是不要談起。和你自己相比,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儀琳道:「我爹爹每次見我,總是說媽媽的好處,說她溫柔斯文,從來不罵人,不發脾氣,一生之中,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。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我媽媽。」那婆婆道:「他……他真的這樣說?只怕是……是假的。」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,顯是心中頗為激動,儀琳道:「當然是真的,我是他女兒,爹爹怎麼會騙我?」

  霎時之間,靈龜閣中寂靜無聲,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。儀琳道:「啞婆婆,我去了。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冲大哥啦,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。」只聽得腳步聲響,她輕輕的走下樓去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,低低的自言自語:「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?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在找我?那麼,他畢竟不是負心薄倖、好色無厭之徒了?」突然間提高嗓子,叫道:「儀琳,儀琳,你在那裏?」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。那婆婆又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急速搶下樓去。她趕得十分急促,但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,幾不可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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