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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九


  ▼第八十六回 無情無義

 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,模倣岳不群尖聲怒叫,靜夜之中聽來,有如厲梟夜啼,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。隔了一會,才聽他續道:「你媽媽緩緩的說道:『我自然知道,只因為這部劍譜,是你取了的。』你爹怒聲吼叫:『你……說……是……』但只說了幾個字,突然住口。你媽聲音十分平靜,說道:『那日冲兒受傷昏迷,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,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,寫滿了字,均是劍法之類。第二次替他換藥,那件袈裟已然不見,其時冲兒仍然昏迷未醒。這段時候,房中除了你我二人,並無別人進來。那件錄有劍譜的袈裟,可不是我拿的。』你爹幾次插口說話,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,便沒再說下去。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,說道:『師哥,我華山一派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,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,以此與人爭雄,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,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的劍術。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,圖併四派。華山一派在你手中,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。咱們聯絡泰山、恆山、衡山三派,到時以四派鬥他一派,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,就算真的不勝,大夥兒轟轟烈烈的劇鬥一場,將性命送於嵩山,到了九泉之下,也不致愧對華山的列祖列宗。』」盈盈聽到這裏心下暗讚:「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,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多了。」

  只聽岳靈珊道:「我媽這幾句話,可說得很有道理呀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,早已開始修習,那裏還肯聽師娘的勸?」他突然稱一句「師娘」,足見在他心中,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。他繼續說道:「你爹爹那時說道:『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。逞這種匹夫之勇,徒然送了性命,於事全無補益,死了之後,未必就有臉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。』

  「你媽半晌不語,嘆了口氣,才道:『你苦心焦慮,為了保全本派,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。只是……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,否則的話,為甚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,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?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,及早別學了吧。』你爹爹大聲道:『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?你……你……在偷看我嗎?』你媽道:『我何必偷看這才知道。』你爹大聲道:『你說,你說!』他說得聲嘶力竭,話音雖響,卻顯得頗為氣餒。

  「你媽道:『你說話的聲音就全然變了,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,難道你自己不覺得?』你爹還在強辯:『我向來便是如此。』你媽道:『每天早晨,你被窩裏總是落下了許多鬍鬚……』你爹尖叫一聲:『你瞧見了?』語音甚是驚怖。你媽道:『我早瞧見,一直不說。你黏的假鬚,能瞞過旁人,怎能瞞得過和你同處十餘年的師妹,又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?』你爹見事已敗露,無可再辯,隔了良久,問道:『旁人還有誰知道了?』你媽道:『沒有。』你爹問道:『珊兒呢?』你媽道:『她不會知道的。』你爹道:『平之自然也不知了。』你媽道:『不知。』你爹道:『好,我聽你的勸,這件袈裟,明兒咱們設法交給平之,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明白。這路劍法,我今晚也不練了。』你媽十分歡喜,說道:『那當真再好也沒有。不過這劍譜是有損於人,豈可讓平兒見到?還是毀去了的為是。』」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當然不肯答應了。要見他肯毀去劍譜,一切……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。」林平之道:「你猜錯了。你爹爹當時說道:『很好,我將劍譜立即毀去!』我一聽此言,大吃一驚,當時便想出聲阻止,這劍譜是我林家之物,管他有益有害,你爹爹可無權毀去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,我急忙縮頭,眼前紅光一閃,那件袈裟飄將下來,跟著窗子又即關上。跟著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,我伸手一抓,相差了丈許,沒能抓上。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,全將生死置之度外,我右手搭在崖上,左腳拼命向外一勾,只覺得腳尖碰到袈裟,立即踢將回來,更是幸運得緊,竟將那袈裟勾到,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。」

 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,心想:「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,那才真是幸好得緊吧。」岳靈珊道:「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天聲峽中,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,那件袈裟於他已然無用,反而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,是不是?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是天意如此。冥冥之中,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,要你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。那……那也很好。」她說了這句話,便不言語了。

  林平之道:「可是有一件事。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,也是難以明白。為甚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。」岳靈珊「嗯」了一聲,語音甚是冷漠,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,全然沒放在心上。林平之續道:「你沒學過這路劍法,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。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大戰,鬥到酣處,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。只不過左冷禪在前三十六招,使的尚頭頭是道,三十六招之後,越來越是不對。每一招竟似要輸給你爹爹,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,每逢極險之處,急變劍招,但始終脫不出辟邪劍法的範圍,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。倘若……嗯……倘若他使嵩山劍法,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,那並不希奇。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,原非嵩山劍法所能敵。他學會了辟邪劍法,面臨大敵之際,非使不可,那也不奇。我想不通的是,左冷禪這辟邪劍法何處學來,何以又學得似是而非?」他說的最後起幾句話,顯是在潛心思索,說話遲疑不定。

  盈盈心想:「沒有甚麼可聽的了,左冷禪的辟邪劍法,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。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,你若見了,管教你有三個腦袋,一起都想破了,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。」她正欲悄悄退開,便在此時,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,有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。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,急展輕功,趕到大車之旁,說道:「冲郎,有人來了!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又在偷聽人家殺了雞餵狗,是不是?可聽了這麼久?」盈盈呸了一聲,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這大車之中,要和林平之「做真正夫妻」不由得滿臉發燒,說道:「他們……他在說修習……修習辟邪劍法的事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說話吞吞吐吐,一定另有古怪,快上車來,說給我聽。」盈盈道:「不上來!好沒正經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怎麼好沒正經?」盈盈道:「不知道!」這時蹄聲更加近了,令狐冲道:「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,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!」

  令狐冲坐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慢慢過去,時候也差不多了。」盈盈道:「是。」她知道令狐冲對岳靈珊關心之極,既知敵人來襲,若不親眼見到她脫險,縱是瞬息的時刻也不能過。即令他受傷再重,也是非過去不可,任何勸阻均屬無用,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,自己出手救人,也不放心。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。

  令狐冲左足踏地,傷口覺痛,身子一側,碰了碰車轅。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無息,大車一動,只道是趕牠行走,頭一昂,便欲嘶叫。盈盈快劍一揮,將騾頭一劍切斷,乾淨俐落之極。令狐冲輕聲讚道:「好!」他不是讚她劍法快捷,以她這等武功高明之人,快劍一揮,騾頭便落,原不希奇,難得的是當機立斷,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。至於以後如何拉車,如何趕路,那是另一回事了。

  令狐冲慢慢行了幾步,只聽得來人的蹄聲又近了些,當即加快步子。盈盈尋思:「他要搶在敵人頭裏,走得快了,不免牽動傷口。我若是伸手抱他負他,豈不羞人?」輕輕一笑,說道:「冲郎,可要得罪了。」不等令狐冲回答,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,左手抓住他衣領,將他身子提了起來,展開輕功,從高粱叢中疾行而前。令狐冲又是感激,又是好笑。心想自己堂堂一個恆山派掌門,被她這生如提嬰孩般抓在手裏,若是教人見了,當真顏面無存,但若非如此,只怕給青山派人眾先到,小師妹立遭凶險,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。

  盈盈奔出數十步,來人馬蹄聲也近了許多。她探頭向高粱叢外一望,祇見黑暗之中,一列火把高舉,沿著大道馳來,說道:「這些人膽子不小,竟是燃了火把追人。」令狐冲道:「他們是拚死一擊,什麼都不顧了,啊喲不好!」盈盈也想起,說道:「青城派要放火燒車。」令狐冲道:「咱們上去截住了,不讓他過來。」盈盈道:「不用心急,要救兩個人,總還辦得到。」令狐冲知道盈盈武功了得,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,餘下諸人殊不足道,當下也放寬了心。

  盈盈抓著令狐冲,走到離岳靈珊的大車十餘丈外停下,低聲道:「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。」

  祇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:「敵人快到了,果然是青城派中的鼠輩。」林平之道:「你怎知道?」岳靈珊道:「他們欺我夫妻受傷,竟是人人手執火把追來,呸,肆無忌憚之極。」林平之道:「個個手執火把?」岳靈珊道:「正是。」林平之久經患難,心思縝密,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,忙道:「快下車,鼠輩要放火燒車!」岳靈珊一想不錯,道:「是!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?」一躍下車,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。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。兩人走出數丈,伏在高粱叢中,與令狐冲、盈盈兩人所伏之處,祇相距數丈。令狐冲、盈盈雙手緊握了一握,再也不敢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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