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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〇


  蹄聲震耳,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,截住了去路,餘人將大車團團圍住。一人叫道:「林平之,你這狗賊,做烏龜公?怎地不伸出頭來?」眾人聽得車中靜寂無聲,有人道:「祇怕是下車逃走了。」祗見一個火把劃過黑暗,擲向大車。忽然間車中伸出一隻手來,接住了火把,反擲過來。青城眾人大轟,叫道:「狗賊在車裏!狗賊在車裏!」

 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,接住火把反擲,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,想不到這大車之中另有強援。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,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,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,眼見這人擲出火把,手勢極勁,武功顯是頗高。青城弟子擲出的火把共有八個,那人一一接住,一一還擲,雖然沒有傷人,餘下的青城弟子卻再也不敢投擲火把了,只是遠遠圍著大車,齊聲吶喊。有人叫道:「龜兒子不敢下車,多半也是受了傷。」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,那隻手乾枯焦黃,青筋突起,是老年人之手,絕非林平之或岳靈珊。

  眾人猶豫半晌,眼見車中並無動靜,各人這次趕來,乃是不顧性命的要為師報仇,義無反顧,雖見情勢有變,凶險大增,卻也決計不能退,突然間發一聲喊,二十餘人一湧而上,各挺長劍,向大車中插去。只聽得波的一聲響,一人從車頂躍出,手中長劍閃爍,竄在青城派弟子之後,長劍揮動,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。只見這人身披黃衫,似是嵩山派的打扮,臉上卻蒙了一塊青布,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。這人身形甚長,出劍奇快,數招之下,又有兩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。

  令狐冲和盈盈雙手一握,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:「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法。」但瞧他身形,絕不是岳不群。這世上除了岳不群、林平之、左冷禪三人之外,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,自是令人大為詫異。岳靈珊低聲道:「平弟,這人使的,似乎便是你的劍法。」林平之「咦」的一聲,問道:「他……他也會使我的劍法?你可沒看錯?」說話之間,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,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,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,但進退之際,既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,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,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,遠勝青城諸弟子,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變化,以一敵眾,仍是大佔上風。岳靈珊道:「他劍法似乎和你相同,只是出手沒你快。」林平之吁了口氣,道:「出手不快,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。可是……可是,他是誰?為甚麼會使這劍法?」

  酣鬥聲中,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,那人大喝一聲,抽劍出來,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。餘人心膽俱寒,向後退開。那人又是一聲呼喝,衝出兩步。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「啊」的一聲叫,轉頭便奔,餘人洩了氣,一窩蜂的都走了。有的兩人一騎,有的不及乘馬,步行飛奔,剎那時走得不知去向。那人顯也頗為疲累。長劍拄地,緩緩喘氣。令狐冲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,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鬥,為時雖暫,卻已大耗內力,多半還是受了頗重的暗傷。

 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,提起長劍,緩緩插入劍鞘,說道:「林少俠、林夫人,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,前來援手。」只聽他語音極低,嗓聲嘶啞,每一個字都是含糊不清,只是口中含物,又似舌頭少了一截,聲音從喉中發出。林平之道:「多謝閣下拔刀相助,不敢請教高姓大名。」一面說,一面和岳靈珊從高粱叢中走了出來。那人說道:「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,受了重傷,命在下陪同兩位,覓地養傷,擔保令岳無法找到。」令狐冲、盈盈、林平之、岳靈珊均想:「左冷禪怎會知道?」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,火光躍動,明暗不定。

  林平之道:「閣下美意,在下甚是感激。養傷一節,在下自能料理,卻不敢煩勞尊駕了。」那老人道:「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,不但復明甚難,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古怪,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哼,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。」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,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,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,以強大耐力,方始強行克制,知道此人所言非虛,沉吟道:「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,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?閣下若不明言,在下難以奉命?」

  那老人嘿嘿一笑,說道:「同仇敵愾,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。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,閣下雙目受損,推尋源由,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。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,少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,他也非追殺你不可。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,權勢薰天,少俠一人如何能與之相抗?何況……何況……嘿嘿,岳不群的親生愛女,便朝夕陪在少俠身畔,少俠便有通天本領,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……」

 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:「二師哥,果然是你!」她這一聲叫了出來,令狐冲全身登時一震。他聽那老者說話,聲音雖然十分含糊,但語氣聽來甚熟,發覺是個相稔之人,聽岳靈珊一叫,登時省悟,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。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:「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。」萬萬想不到是他,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實。

 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:「小丫頭倒機警,認出了我的聲音。」他不再以喉音說話,語音清晰,確是勞德諾。林平之道:「二師哥,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,然則……然則八師兄是你所殺的了?」勞德諾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岳靈珊大聲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林平之背上這一劍,也是你砍的了,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。哼,你做得好事,你殺了一人,將他面目剁得稀爛,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,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。」勞德諾道:「你所料不錯,若非如此,我突然失蹤,豈不為岳不群所疑?只是林少俠背上這一劍,卻不是我砍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不是你?難道另有旁人?」

  勞德諾冷冷的道:「那也不是旁人,便是你的令尊大人。」岳靈珊叫道:「胡說!自己幹下了壞事,卻來含血噴人。我爹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砍平弟?」勞德諾道:「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。這劍譜是林家之物,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,便是你的平弟。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,你爹爹怎能夠修習辟邪劍譜?」

  他說了這幾句話後,岳靈珊一時無語,在她內心,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,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,總是不願相信。她連說幾句「胡說八道」之後,說道:「我爹爹要害平弟,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?」林平之忽道:「這一劍,確是岳不群砍的,二師哥可沒說錯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也這麼說?」

  林平之道:「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,我受傷極重,情知無法還手,倒地之後,立即裝死不動,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,可是昏昏迷迷之中,聽到八師哥的聲音,他叫了聲:『師父!』八師哥一句『師父』,救了我的性命,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。」岳靈珊驚道:「你說八師哥也……也……也是我爹爹殺的?」

  林平之道:「當然是啦!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『師父』之後,隨即一聲慘呼。我也就暈了過去,人事不省。」勞德諾道:「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,可是我在暗中窺伺,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。岳不群不敢逗留,立即回入屋中。林兄弟,我這聲咳嗽,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如果……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,以後……以後機會甚多,他怎地又不動手了?」林平之冷冷的道:「我此後步步提防,教他沒下手的機會。那倒多虧了你,我成日和你在一起,他想殺我,就沒這麼方便。」岳靈珊哭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……你所以娶我,只是……只不過是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。」

  林平之不去理她,向勞德諾道:「勞兄,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?」勞德諾道:「左掌門是恩師,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。」林平之道:「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。」勞德諾道:「不是改投嵩山門下。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,只不過是奉了恩師之命,投入華山,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,以及華山派中的種種動靜。」

  令狐冲恍然大悟。這勞德諾帶藝投師,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,只是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,駁雜平庸,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傅,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。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,蓄心已久,早就伏下了棋子,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,盜紫霞神功的秘譜,自是順理成章,再也沒有什麼希奇了。只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,居然也會給他瞞過。

  林平之沉思片刻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勞兄將紫霞神功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,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,此功不小。」令狐冲和盈盈都是暗暗點頭,心道:「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,原來由此。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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