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二八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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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這裏,不由得對東方不敗覺得有些可憐,又想:「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,待我著實不薄,禮數周到。我在朝陽神教之中,便和公主娘娘無異。今日我親生的爹爹身為教主,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。唉,我今日已有了冲郎,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?」 她自幼給任我行、東方不敗二人寵得慣了,行事不免頗為任性乖張,對群豪頤指氣使,大作威福,只道是理所當然,但當一片柔情深繫在令狐冲身上之後,整個性子突然變了,溫柔斯文,大具和順之德。 她心中回思往事,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,不由得暗暗心驚:「直到今天,爹爹還是沒答應將散功之術傳授冲郎。他體內吸了別人的異種真氣,不加發散,禍胎越結越巨,遲早必生大患。爹爹說道,只須他入了我教,不但立即傳他此術,還宣示教眾,以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,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,當真是為難得很。」一時喜,一時憂,悄立於高粱叢中,雖說是思潮雜沓,但想來想去,總是歸結在令狐冲身上。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也是默默無言。過了好一會,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遠圖公是在寺廟中見到劍譜的,他一見之後,當然立即就練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,自然也絕不會立即發作,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,才有不良後果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……是……的。」這三個字拖得很長,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,頓了一頓,道:「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,只過得幾天,便知不然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是在得到劍譜之前。」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,便不言語了。 林平之道:「那時候他自然還是在當和尚。和尚不能娶妻,生子卻是可以的。我爺爺若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,那便是個私生子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……那……那也不打緊。」林平之道:「遠圖公所以要離寺還俗,想必就為了此事。當是私情敗露,不得不走。」岳靈珊道:「遠圖公是大英雄、大豪傑。威震天下,恐怕……恐怕不會這樣吧。」 林平之冷冷的問道:「為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英雄豪傑,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,遠圖公見到了劍譜之後,或許能強自忍住,並不即練,待得娶妻生子,再行修習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的忍耐本事怎麼樣?」岳靈珊道:「你……你當然很好。」林平之道:「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,我假扮駝子,向木高峰磕頭,叫他爺爺,只為我有大仇在身,須得忍辱負重。」岳靈珊道:「昔年越王勾踐被拘吳國,曾為吳王嘗糞,日後畢竟滅吳雪恥。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,英雄好漢,原當如此,遠圖公雖然不凡,卻未必有你這般耐心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見到劍譜之時,和你好事已近,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,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,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,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,我終於自宮習劍……」岳靈珊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自……自宮練劍?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:「正是。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,那便是:『武林稱雄,揮劍自宮』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……我為甚麼?」她聲音低沉,已是沒半分力氣。林平之道:「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,若不自宮,一練之下,立即慾火如焚,登時走火入魔,僵癱而死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語音如蚊,幾不可聞。盈盈心中也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這時她方才明白,何以東方不敗以一代梟雄,統率群豪,卻身穿婦人裝束。拈針繡花,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,俗不可耐的臭男人,卻又如此著迷,原來為了練這辟邪劍法,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。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,道:「然則……然則我爹爹……也是……也是像你這樣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既練此劍法,又何能例外?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,若是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,傳將出去,豈不是貽笑江湖?是以他若是知我習過這劍法,非殺我不可。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,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。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,我這條性命早已不保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現下他是知道了?」林平之道:「我殺余滄海,殺木高峰,數日之內,便將傳遍武林。」言下甚是得意。岳靈珊道:「如你之言,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,咱們到那裏去躲避才好?」 林平之失望道:「咱們?你既知我這樣,還願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這個自然。事勢所逼,你也無可奈何,當年司馬遷身受宮刑,發憤著書,大為後人敬仰。那也沒有什麼。平弟,我對你的一片心意,始終……始終如一。你的身世甚是可憐……」她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,躍下車來,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。只聽得林平之怒道:「我不要你可憐,誰要你可憐了?你吳王勾踐、司馬遷的,說了一大批古人,跟我姓林的有什麼相干?林平之劍術已成,甚麼也不怕。岳不群要來追殺我,須先勝得我手中之劍。」岳靈珊不語,只聽林平之道:「等我眼睛好了之後,林平之雄霸天下,甚麼岳不群、令狐冲,甚麼方證和尚、冲虛道士,都不是我的對手。」盈盈心下暗怒:「等你眼睛好了,哼,你的眼睛好得了嗎?」她本來對林平之遭際不幸,頗有惻然之意。待得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,又聽他這等狂妄自大,不禁頗為不齒。又聽得岳靈珊嘆了口氣,道:「你也得先找個地方,暫避一時,將眼睛養好了再說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。」 岳靈珊道:「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,你自然不會說,爹爹也不用擔心於你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哼,對你爹爹的為人,我可比你明白得多。明天我一見到有人,立即便說及此事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又何必?你這不是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何必?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。我逢人便說,不久自然傳入了你爹爹耳中。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,那便不必殺我滅口,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的想法真是稀奇。」林平之道:「有甚麼稀奇?你爹爹是否自宮,一眼是瞧不出來的,他鬍子落了,大可用漆黏上去,旁人不免將信將疑,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,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,這叫做欲蓋彌彰。」岳靈珊嘆了口氣,知他所料不錯,只是這樣一來,父親不免聲名掃地,但如設法阻止,看來這一著確是他保命全身極有效的計策,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,卻怎生是好?林平之道:「我就算眼睛盲了,心卻不盲。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,父母大仇得報,一生也絕不後悔。當日令狐冲傳我爹爹遺囑,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,千萬不可翻看,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。現下我是細看了,雖然沒遵照祖訓,卻報了父母之仇。若非如此,旁人從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,福威鏢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。」岳靈珊道:「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,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,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就算是我錯怪了他,卻又怎地?當時連你自己,也不是一樣的疑心?」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,說道:「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,如此疑心,也是人情之常,可是爹爹和我,卻不該疑他。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,只有媽媽一人。」盈盈心道:「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?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你娘也真喜歡令狐冲。為了這小子,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?」岳靈珊訝道:「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?我爹媽是從來不爭執的,你怎麼知道?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從來不口角?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。連這種事,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。親耳聽得清清楚楚的,難道會假?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是說假,只是十分奇怪。怎麼我沒聽到,你倒聽到了?」林平之道:「現下與你說知,也不相干。那日在福州,嵩山派的二人搶了那袈裟去,而那二人又給令狐冲殺死,這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。可是當他身受重傷,昏迷不醒之際,我搜他身上,袈裟卻已不知去向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在福州城中,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,那又怎樣?」岳靈珊道:「沒有甚麼。」盈盈心想:「這位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的小子,這一輩子的苦頭可有得吃了。」忽然又想:「我在這裏這麼久了,冲郎一定掛念。」側耳傾聽,卻不聞有何聲息,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。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,它是給你爹娘取了去。從福州回到華山,我潛心默察,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,竟是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。你爹那時得了病,當然,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,立即便自宮練劍。旅途之中眾人聚居,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,一回華山,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,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,查知劍譜的所在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?」 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」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:「每天晚上?」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,想來他是點了點頭。只聽得岳靈珊嘆道:「你真有毅力。」林平之道:「為報大仇,不得不然。」原來岳不群在華山絕頂的住所,築於天聲峽畔,那天聲峽下臨萬丈深淵,乃是個幽極險極的所在。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婦性愛清靜,得以潛心武學,其實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。自華山一派分為劍宗氣宗,氣宗一支將劍宗同門屠戮殆盡,岳不群之師出任掌門,再將掌門之位傳入他的手中。岳不群常慮劍宗遺士前來偷襲報仇,因此居於這極險之處,自峰側到達天聲峽,只有一條羊腸小徑可通。換作旁人,原亦難近,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婦心中的乘龍快婿,華山弟子早已周知,任誰見到他上天聲峽去,都不會有絲毫疑心。 只聽林平之道:「我接連聽了十幾晚,都沒聽到甚麼異狀。有一天晚上,聽得你媽媽說道:『師哥,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,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?可別太求精進,惹出亂子來。』」你爹笑了一聲,道:『沒有啊,練功順利得很。」你媽道:『你別瞞我,為什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,又尖又高,倒像女人似的。』你爹道:『胡說八道,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。』我聽得他說這句話,嗓聲就尖得很,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。 「你媽道:『還說沒變?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有對我這樣說過話。師哥,你心中有甚麼解不開的事,不妨對我明言。我倆夫婦多年,你何以瞞我?』你爹:『有甚麼解不開的事?嗯,嵩山之會不遠,左冷禪竟意圖吞併四派,其心昭然若揭,我為此煩心,那也是有的?』你媽道:『我看還不止於此。』你爹又生氣了,尖聲道:『你便是瞎疑心,此外更有甚麼?』你媽道:『我說了出來,你可別發火,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兒。』你爹說道:『冲兒?他和魔教中人交往,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,天下皆知,又有甚麼冤枉的?』」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,提到自己,臉上微微一熱,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。 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你媽說道:『他和魔教中人結交,自是沒冤枉他,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。』你爹道:『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?他劍術突飛猛進,比你我還要高明,你又不是沒見過。』你媽道:『這是他另有際遇,我斷定他沒有拿辟邪劍譜。冲兒任性胡鬧,不聽你我的教訓,那是有的。但他自小光明磊落,絕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,將他撇下之後,他這等傲性之人,便是由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,他也決計不收。』」盈盈聽到這裏,心中說不出的喜歡,真盼當時便摟住了岳夫人,好好感謝她一番,心想不枉你將冲郎從小撫養到大,華山全派,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,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,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。林平之續道:「你爹哼了一聲,道:『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冲這小子逐出門牆,你倒似好生後悔。』你媽道:『他犯了門規,你執行祖訓,清理門戶,無人可以非議。但你說他結交左道,罪名已經夠了,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,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,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。』你爹叫了起來:『我怎麼知道?我怎麼知道?』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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