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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六


  ▼第八十五回 自宮練劍

  盈盈笑道:「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。那老公公和老婆是……是夫妻兩個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原來不是兄妹,是夫妻兩個。」盈盈道:「你再跟我胡鬧,不說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,他們不是夫妻,是兄妹。」盈盈道:「你別打岔,成不成?我跳進牆去,一隻狗叫了起來,我便一掌將狗子拍暈了。那知這麼一叫,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。老婆婆說:『阿毛爹,別是黃鼠狼來偷雞。』老公公說:『老黑又不叫了,不會有黃鼠狼的。』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,說道:『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,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,總帶一塊牛肉騾肉餵狗。』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這老婆婆真壞,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。」他知盈盈最是靦腆,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之事,自己只有假裝不加注意,她或許還會說下去,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,她立時便住口了。

  盈盈笑道:「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……」說到這裏,挺腰一提韁繩,騾子又快跑起來。令狐冲道:「沒成親時怎樣啦?他們一定規矩得很,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,也一定不敢抱一抱,親一親。」盈盈呸了一聲,不再說了。令狐冲道:「好妹子,親妹子,他們說些甚麼,你說給我聽。」盈盈一言不發,黑夜之中,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,清脆悅耳。令狐冲向外望去,只見月色如水,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,輕輕薄霧,籠單在道旁樹梢,騾車緩緩駛入霧中,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,但見到盈盈的背脊,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。其時,正當初春,野花香氣忽濃忽淡,微風拂面,說不出的歡暢。令狐冲久未飲酒,此刻情懷,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。

  盈盈雖不說話,臉上一直帶著微笑,她在回想那農舍中這對老農夫婦的談話,老公公道:「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,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,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,那隻狗叫什麼啊?」老婆婆道:「叫大花!」老公公道:「對啦,叫大花。他吃了半隻雞,乖乖的一聲不出,你爹爹媽媽什麼也不知道。咱們的阿毛,就是這一晚有了的。」老婆婆道:「你就知道自己快活,也不理人家死活。後來我肚子大了,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。」老公公道:「幸虧你肚子大了,否則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?那時候哪,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!」老婆婆忽然發怒,罵道:「你這死鬼,原來你是故意的,你一直瞞著我,我……我絕不能饒你。」老公公道:「別吵,別吵!阿毛也生了孩子啦,你還吵什麼?」當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記掛,不敢多聽,偷了衣服物品便走,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。她輕手輕腳,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,二來說得興起,竟是渾不知覺。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,突然間面紅過耳,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,否若教令狐冲見到自己臉色,那真不用做人了,她不再催趕騾子,那騾子漸漸放慢慢腳步,行了一程,轉了個彎,來到一個大湖之畔。湖旁都是垂柳,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,湖面水被微動,銀光閃閃。盈盈輕聲道:「冲哥,你睡著了嗎?」令狐冲道:「我睡著了,我在做夢。」盈盈道:「你做什麼夢?」令狐冲道:「我夢見自己帶了一大塊牛肉,摸到黑木崖上,去餵你家的狗。」盈盈笑道:「你人不正經,做的夢也不正經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,望著湖水,令狐冲伸過右手,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。盈盈的手微微一頓,卻不縮回。令狐冲心想:「若得永遠如此,不再見武林中的腥風血雨,便是叫我做神仙,也沒這般快活。」盈盈道:「你心中在想什麼?」令狐冲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。盈盈反轉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,說道:「冲郎,我真是快活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也是一樣。」盈盈道:「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,我雖然感激,可沒此刻喜歡。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,陷身少林寺中,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,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。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,沒想到你小師妹……」

  她提到「你小師妹」四字,令狐冲全身一震,暗叫:「糟糕,咱們得快些趕去才是。」盈盈輕輕的道:「直到此刻我才相信,在你心目之中,你會看我多些,念著你小師妹少些。」她輕拉韁繩,將騾子的頭轉了過來,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,揚鞭一擊,騾子登時快跑起來。

 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,騾子腳力已疲,這才放緩腳步。轉了兩個彎,前面一望平陽,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,溶溶月色之下,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,平鋪於大地。極目遠眺,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停著不動。令狐冲道:「這輛大車,便似是林師弟他們的。」盈盈道:「咱們慢慢上去瞧瞧。」任由騾車緩步向前,與前車越來越近。行了一會,只見騾車之旁另有一人步行,竟是林平之,而那騾車也向前移了幾步,那趕車之人,看背影便是岳靈珊了。

  令狐冲好生詫異,伸手勒韁,不令騾子向前,低聲道:「那是幹什麼?」盈盈道:「你在這裏等著,我過去瞧瞧。」若是趕車上前,立時便給對方發覺,須得施展輕功,暗中偷窺。令狐冲很想同去,但傷勢未愈,輕功提不起來,只得點頭道:「好。」

  盈盈一躍下車,隨即鑽入了高粱叢中。她先逕向西行,直行出里許,這才折而向北。高粱生得極密,一入其中,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,只是其時高粱稈子尚矮,葉子也未茂密,若是直身行走,不免露頭於外。她彎腰疾趨,將到官道時,放慢了腳步,辨明蹄聲的所在,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前。只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我的劍譜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,自己沒藏下一招半式,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,當真好沒來由。你憑良心說,你初入華山門下,那時又沒甚麼劍譜,可是我早就跟你……跟你很好了,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?」林平之道:「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,許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,自然會來找我。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,故意來向我賣好?」岳靈珊嗚咽道:「你真要這麼想,我又有什麼法子?」林平之氣忿忿的道:「莫非是我錯怪了你?這辟邪劍譜,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?我先得劍譜也好,後得劍譜也好,結果總是一樣。誰都知道,要得辟邪劍譜,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。余滄海、木高峰,哼哼,岳不群,有什麼分別了?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,余滄海、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。」

  岳靈珊怒道:「你如此出言損我爹爹。當我是什麼人了?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哼哼……」林平之站定了腳步,大聲道:「你要怎樣?若不是我瞎了眼,受了傷,你便要揮劍殺我,是不是?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你當初識得我,跟我要好,就是瞎了眼睛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我怎知你到福州來開小酒店,竟然會如此深謀遠慮,心中念念不忘的,便只是一部辟邪劍譜?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,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,可是你假裝不會,引得我出手。哼,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,一手三腳貓的功夫,居然膽敢行俠仗義,憐香惜玉,你是爹娘的心肝兒肉,他們若非有重大圖謀,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,幹這當爐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?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。是我想下山來玩兒,一定要跟著二師哥去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,如此嚴厲,倘若他認為不妥,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,也決計不會准許。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,這才派你在旁監視。」岳靈珊默然,心想林平之的猜測,也非全然沒有這理,隔了一會,說道:「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總之我到福州之時,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。爹爹只說,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,只怕於我派不利,這才派這二師哥和我暗中查察。」林平之嘆了口氣,似乎心腸軟了下來,說道:「好吧,我便再信你一次。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,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?你我僅有夫妻之名,並無夫妻之實,你還是處女之身,這就回頭……回頭到令狐冲那裏去吧!」

  盈盈在高粱叢中,一聽到「你我僅有夫妻之名,並無夫妻之實,你還是處女之身」這一句話,不由得吃了一驚,心道:「那是甚麼緣故?」但隨即羞得滿面通紅,連脖子中也熱了,心想:「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,已是大大不該,心中卻又去想那是什麼緣故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」一轉身,回頭便行,但只走得幾步,好奇心大盛,再也按捺不住,當即停步,側耳又聽,只是心下害怕,卻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處,這樣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一些,但二人說話之聲,仍是清晰耳。

  只聽得岳靈珊幽幽的道:「我只和你成親三日,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,雖和我同房,卻不肯和我同床。你既然這般恨我,又何必……何必……娶我。」林平之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沒有恨你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不恨我?那為什麼日間你假情假意,對我親熱之極,一到晚上回到房中,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?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,我總是說你很好。很好,很好……哇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縱聲大哭。林平之一躍而上大車,雙手握住她肩膀,厲聲道:「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,要知道我待你怎樣,此話當真?」岳靈珊道:「自然是真的,我騙你幹麼?」林平之問道:「明明我待你不好,從來沒跟你同床。那你又為什麼說很好?」岳靈珊泣道:「我既然嫁了你,便是你林家的人了。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。我對你一片真心,我……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?」林平之半晌不語,只是咬牙切齒,過了好一會,才慢慢的道:「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,對我還算手下留情,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。你若不是這麼說,姓林的早就死在你華山之巔了。」岳靈珊搖頭道:「那有此事?夫妻倆新婚,便有些小小不和,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?」

  林平之恨恨的道:「他要殺我,不是為我待你不好,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。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,古怪之極,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。爹爹奪得五嶽派掌門,你又殺了余滄海、木高峰,難道……難道這便是辟邪劍法嗎?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!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!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,創下『福威鏢局』的基業,天下英雄,無不敬仰,便是由此。」他說到這件事時,聲音也響了起來,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。

  岳靈珊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,你一直說沒學這套劍法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怎麼敢說?令狐冲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,天網恢恢,還是逃不了,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,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……」岳靈珊尖聲叫道:「不,不會的!爹爹說,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,爹爹逼他還給你,他說甚麼也不肯。」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。岳靈珊又道:「大師哥劍法如神,連爹爹也敵他不過,難道,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?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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