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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五


  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,說道:「平弟,恭喜你報了大仇。」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,說道:「我報了仇啦,我報了仇啦。」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,道:「你眼睛怎樣了?那些毒水得洗一洗。」林平之一呆,身子一晃,險些摔倒。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,兩個人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之中,端了一盤清水,從他頭上淋將下去,林平之大叫一聲。這叫聲極是慘厲,顯然痛楚難當,連站在遠處的青城弟子們也不禁嚇了一跳。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你拿些傷藥去,給林師弟敷上。扶他到我們的大車中休息。」岳靈珊道:「多……多謝。」林平之突然大聲道:「不要!要他賣甚麼好!姓林的是死是活,跟他有甚麼相干?」令狐冲一怔,心想:「我幾時得罪過你了?為甚麼你這麼恨我?」岳靈珊柔聲道:「恆山派的治傷靈藥,天下有名,難得……」林平之怒道:「難得什麼?」岳靈珊嘆了口氣,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。這一次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,咬緊牙關,沒再大叫,說道:「你一直說他好,他對你這般關心,為什麼不就此跟了他去?你還理我幹麼?」

  他此言一出,恆山群弟子相顧失色。眾人皆知令狐冲顧念昔時師門恩義,是以當這兩舊日的同門師弟妹有難之際,奮不顧身的出手相援。眾人眼見林平之的性命是為他所救,何以竟說出這種不顧顏面的話來?儀和第一個忍不住了,大聲道:「人家捨命救你,你何以出此無恥之言?」儀清忙拉了拉袖子,勸道:「師妹,他傷得這麼樣子,心情不好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儀和怒道:「呸!我就是氣不過……」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,正在輕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。林平之突然間右手用力一推,這一推竟是使足了全力。岳靈珊沒有防備,全身摔了出去,砰的一擊,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之上。令狐冲大怒,喝道:「你……」但隨即想起,他二人已是夫妻,夫妻間口角爭執,甚至打架,旁人也不便干預,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,顯是對自己已頗有疑忌之意,自己一直苦戀這位小師妹,林平之當然知道,他重傷之際,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,當下喝了這一聲「你」宇,便即強行忍住,但全身已氣得發抖。

  林平之雙眼雖然不能見物,各人的話聲卻是聽得清清楚楚,冷笑道:「我說話無恥?到底是誰無恥了?」他手指草棚之外,說道:「這姓余的矮子、姓木的駝子,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便出手硬奪,害死我父親母親,雖然兇狠毒辣,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,那像……那像……」他回身指向岳靈珊,續道:「那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,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,來謀取我的劍譜。」岳靈珊正扶著土牆,慢慢站起,聽他這麼說,身子一顫,復又坐倒,顫聲道:「那…那有此事?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無恥賤人!你父女倆串謀好了,引我上鉤,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,下嫁我這窮途末路,無家可歸的小子,那為了什麼?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。劍譜既已用到了手,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?」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,哭道:「你……你冤枉好人,我若有此意,教我……教我天誅地滅。」林平之道:「你們暗中設下奸計,我初時蒙在鼓裏,毫不明白。此刻我雙眼盲了,反而突然間看得清清楚楚。你父女倆若非別有存心,為甚麼……為甚麼,哼,我二人成婚之後你卻待我如此?難道……哼,我也不用多說了,你自己心中明白。」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這……這又怪不得我。你……你……」她慢慢走到他身畔,說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我對你的心,跟從前沒半點分別。」林平之哼了一聲。岳靈珊道:「咱們回去華山,好好養傷。你眼睛好得了也罷,好不了也罷。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,教我……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,便對我這等花言巧語。」岳靈珊不再理他,向盈盈道:「姊姊,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。」盈盈道:「自然可以。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?」岳靈珊不住嗚咽,道:「不……不用了,多……多謝。」盈盈拉過一輛車來,將騾子的鞭繩交在她手裏。岳靈珊輕輕扶著林平之的手臂,道:「上車吧!」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,但雙目不能見物,實是寸步難行,遲疑了一會,終於躍入車中。岳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,向盈盈點了點頭,鞭子一揮,趕車向西北行去,向令狐冲卻一眼也不瞧。令狐冲目送大車越走越遠,呆呆的不動,心中一酸,眼淚便欲奪眶而出,心想:「林師弟雙目已盲,小師妹又受了傷。他二人無依無靠,漫漫長路,如何是好?若是途中遇上青城派弟子前來尋仇,怎生抵敵?」

  眼見青城派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,向西南方行去,雖然和林平之、岳靈珊所行的方向相反,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,不會折而向北,又向林岳二人趕去?令狐冲心中琢磨著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,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,夫婦間的恩怨愛憎,雖非外人所得與聞,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,似可斷言,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,父母愛如掌珠,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之重之,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,不自禁的淚水雙流。

 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,便即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。令狐冲睡到半夜,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,昏昏沉沉間只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,有人在叫:「冲郎,冲郎!」令狐冲嗯了一聲,醒了過來,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:「你到外面來,我有話說。」她使的是傳音之術,聲音雖近,人早在門外。令狐冲忙即坐起,緩步走到祠堂之外,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,雙手支頤,眼望雲中半現的月亮。令狐冲走到她身邊,和她並肩而坐。夜深人靜,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。過了好一會,盈盈道:「你在掛念小師妹?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許多情由,令人好生難以明白。」盈盈道:「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?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他夫妻倆的事,旁人又怎管得了?」盈盈道:「你是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?」令狐冲道:「青城弟子痛急師仇,又見到他夫婦已然受傷,趕去意圖加害,那也是情理之常。」盈盈道:「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?」令狐冲又嘆了口氣,道:「聽林師弟的口氣中,他對我頗有嫌忌之心。我雖好意援手,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。」盈盈道:「這是其一。你心另有顧慮,生怕令我不快,是不是?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左手,只覺她手掌甚涼,柔聲道:「盈盈,在這世上,我只你一人,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麼嫌隙,那做人還有什麼意味?」

 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,靠在他的肩頭,說道:「你心中既這樣想,你我之間,又怎會生什麼嫌隙?事不宜遲,咱們就追趕前去,別要為了避什麼嫌疑,致遺終生之恨。」令狐冲瞿然而驚,想到「致遺終生之恨」這幾字,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派弟子正在擁到林平之岳靈珊所乘的大車之旁,數十柄明晃晃的長劍正在向車中戮刺而進,不由得身子子一顫。盈盈道:「我去叫醒儀和、儀清兩位姊姊,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,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,再回白雲庵去。」

 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冲傷勢未癒,頗不放心,然見他心志已決,急於救人,也不便多勸,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,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。當令狐冲向儀和、儀清吩咐之時,盈盈站在一旁,彎過了頭,不敢向儀和、儀清瞧上一眼,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,同車夜行,只怕為她二人所笑,直到騾車行出數里,這才吁了口氣,頰上紅潮漸退。她辨明了道路,向西北而行,此去華山,只是一條官道,料想不會岔失。拉車的是匹健騾,腳程甚快,靜夜之中,只聽得車聲轔轔,蹄聲得得,更無別般聲息。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,尋思:「她為了我,什麼都肯做。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,便和我同去保證。這等紅顏知己,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?」盈盈趕著騾子,疾行數里,又緩了下來,說道:「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,他們若是遇上危難,咱們被迫出手,最好不讓他們知道。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吧!」盈盈搖搖頭道:「不行了。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,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改成什麼才好?」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,道:「我去偷幾件衣服來,咱二人扮成一……一……兩個鄉下兄妹吧。」她本想說「一對」,話到口邊,覺得不對,立即改為「兩個」。令狐冲卻已聽了出來,知她最害羞,不敢隨便出言說笑,只是微微一笑。

  盈盈正好轉過頭來,見到他的笑容,臉上一紅,道:「有甚麼好笑?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沒甚麼?我是在想,倘若這家鄉下人家沒年輕女子,只是一位老太婆,一個孩兒。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。」盈盈噗嗤一笑,想起當日和令狐冲初識,他一直叫自己婆婆,心中感到無限溫馨,躍下騾車,飛身向那農舍奔去。眼見她輕輕躍入牆中,跟著有犬吠之聲,但只叫得一聲,便無聲息,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。過不多時,見她捧了一包衣物,奔了出來,回到騾車之畔,似笑非笑的瞧著令狐冲。突然間將衣物往車中一拋,伏在車轅之上,哈哈大笑起來。令狐冲提起幾件衣服,月光下看得分明,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,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,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,式樣甚是古老,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所穿。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。還有男人的帽子,女裝的包頭,還有一根旱煙筒。盈盈笑道:「你是一半神仙,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,只可惜沒有孩兒……」說到這裏,便紅臉不說了。令狐冲微笑道:「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,這兩兄妹當真要好,一個不娶,一個不嫁,活到七八十歲,還是住在一起。」盈盈笑著碎了一口,道:「你明知不是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是兄妹麼?那可奇了。」

  盈盈忍不住好笑,當下在騾車之後,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,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,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,抹在自己臉上,這才幫著令狐冲換上老農的衣衫。令狐冲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,但覺她吹氣如蘭,不由得心中一蕩,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,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正,半點猥褻不得,江湖豪士只見到和自己在一起,便給她充軍充入大洋之中的荒島,永遠不得回歸中原,若是冒犯了她,惹她生氣,有何後果那又難以料想,當即收攝心神,一動也不敢動。

 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,隨又克制之態,盈盈都瞧得分明,微笑道:「乖孫子,婆婆這才疼你。」伸出手掌,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。令狐冲閉住眼睛,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,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,說不出的舒服,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。過了一會,盈盈道:「好啦,黑夜之中,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,只是小心別開口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。」

  盈盈笑道:「誰瞧你頭頸了?」隨即會意,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,彎起中指,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,回身坐在車夫位上,一聲呼哨,趕騾便行,突然間忍不住好笑,越笑越響,竟然彎住了腰,身子難以坐直。令狐冲微笑道:「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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