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八一


  儀琳站在車旁,忙問:「你要喝茶嗎?」令狐冲道:「不,小師妹,你去請任姑娘過來。」儀琳應道:「是。」過了一會,盈盈隨她過來,淡淡問道:「什麼事?」令狐冲道: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。你爹爹曾說,你教中這部『葵花寶典』,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。當時我總道『葵花寶典』上所載的功夫,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,因此你爹爹傳給了他,可是……」盈盈道:「可是我爹爹的功夫,後來顯然不及東方不敗了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這其中緣由,我可大惑不解了。」要知學武之人,若是見到一部武學奇書,絕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,就算是父子、夫妻、師徒、兄弟、至親至愛之人,也不過是共同修習。捨己為人,那可大悖常情了。盈盈道:「這件事我也問過爹爹。他說:第一,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,學了大大有害。第二,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,竟有如此厲害。」令狐冲道:「學不得的?學不得的?那為甚麼?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為甚麼學不得,我那裏知道?」她頓了一頓,又道:「東方不敗如此下場,有什麼好?」令狐冲「嗯」了一聲,內心隱隱覺得,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。他這次雖敗左冷禪,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,令狐冲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喜歡。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,黑木崖上所見所聞的那些諛辭,在他心中,正在漸漸與岳不群連在一起。盈盈低聲道:「你要靜靜的養傷,別胡思亂想,我去睡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掀開車帷,只見月光如水,映在盈盈的臉上,突然之間,心下只覺十分的對她不起。盈盈慢慢轉過身去,忽道:「你那林師弟,穿的衣衫好花。」說了這句話,走向自己騾車。令狐冲微覺奇怪,心想:「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,那是什麼意思?林師弟剛做新郎,穿的是新婚時的衣服,那也沒什麼稀奇。這些女孩子,不注意人家的劍法,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,真是有趣。」他一閉眼,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,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,那可半點也想不起來。

  睡到中夜,遠遠聽得馬蹄聲響,有兩乘馬自西方奔來,令狐冲坐起身來,掀開車帷,但見恆山弟子和青城人眾,一個個都醒了轉來。恆山派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,結成了劍陣,站定方位,凝立不動,守住定閒師太當年所傳「靜以待變」的遺法。青城派人眾卻一個個拔出長劍,有的衝向路口,有的背靠土牆,遠不若恆山派弟子的鎮定。只見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,月光下望得明白,正是林平之夫婦,林平之叫道:「余滄海,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害死了我父母。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,可要瞧仔細了。」他將馬一勒,飛身下馬,長劍負在背上,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。令狐冲一定神,見他穿的是一件淡黃衫子,夜中瞧來,成為月白色,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,金線滾邊,腰中繫著一條金帶,走動時閃閃生光。果然是十分華麗燦爛,心想:「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,一做新郎,登時大大不相同了。那也難怪,少年得意,娶得這樣的媳婦,自是興高采烈,要盡情的打扮一番了。」

  昨晚在封禪台側,林平之空手襲擊余滄海,正是這麼一副模樣,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。余滄海一聲呼喝,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,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,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,斬其雙腿。桃花仙和桃實仙看得心驚,忍不住呼叫,一個叫道:「小子,小心!」另一個叫道:「小心,小子!」

  林平之雙手伸出,迅速無比的一托,跟著手臂回轉,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,只聽得四聲慘呼,兩人倒了下來。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,但給他一托之後,長劍迴轉,竟然插入了自己小腹。林平之叫道:「辟邪劍法,第二招和第三招,看清楚了吧?」轉身上鞍,縱馬而去。青城人眾驚得呆了,竟沒上前追趕,看另外兩名弟子時,只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對方胸膛,另一人也是如此。這二人均已氣絕,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,是以二人相互連住,仍是直立不倒。林平之這一托一推的手法,令狐冲看得分明,又是驚駭,又是佩服,心道:「高明之極,這確是劍法,不是擒拿。」

  月光映然之下,只見余滄海一個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,呆呆出神。青城派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局,離得遠遠地,誰都不敢說話。隔了良久良久,令狐冲從車中望出去,見余滄海仍是站立不動,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,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,有些坐了下來,余滄海仍是僵了一般。令狐冲心中突然有一陣憐憫之感,覺得這位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制得一籌莫展,束手待斃,不自禁的代他難過。

  睡意漸濃,便合上了眼,睡夢之中忽覺騾車馳動,跟著聽得吆喝之聲,原來已然天明,眾人啟行上道。他從車帷中望出去,只見一條筆直的大道之上,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,有的步行,瞧著他們的背影,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,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,自行走入屠場一般。他想: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,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,若是分散逃走,青城一派就此算是毀了。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,松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?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,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,恆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中打尖。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,群尼都是默不作聲。各人都知道,這些人命在旦夕之間,多吃得一頓便好一頓。

  行到未牌時分,來到一條江邊,只聽得馬蹄聲響,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。儀和一聲口哨,恆山人眾都停了下來。其時紅日當空,但見兩騎馬沿江奔至。馳到近處,岳靈珊先勒定了馬,林平之卻繼續前行。余滄海一揮手,弟子一齊轉身,沿江南奔。林平之哈哈大笑,叫道:「余矮子,你逃到那裏去?」雙腿一夾,縱馬衝將過來。余滄海猛地裏回身一劍,劍光如虹,向林平之臉上刺了過去。林平之沒料到對方劍勢如此厲害,急忙拔劍擋架。余滄海一劍緊似一劍,身子忽而縱躍,忽而伏低,瞧不出他以一個六十左右的老者,矯健猶勝少年,手上劍招全採攻勢。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,圍繞在他馬前馬後,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。令狐冲看得幾招,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。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,捷逾雷電,此刻他身在馬上,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。若要驟然進攻。只能身子前探,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,令人難以防備。這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,圍在馬匹周圍,旨在令他不能下馬,只須他身在馬上,那就未必是余滄海的對手。令狐冲心想:「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,這法子極是厲害。」令狐冲凝神觀看林平之的劍法,但見他劍法變幻,甚是奇妙,但余滄海儘自抵敵得住,又看了數招,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射向遠處的岳靈珊身上,突然間全身一震,大吃了一驚,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,將她慢慢擠向江邊。便在此時,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,長聲悲嘶,跳將起來,將岳靈珊從馬背上摔了下來。岳靈珊身子一側,架開了削來的兩劍,站起身來,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,猶如拼命一般。這六人都是青城派中的好手,岳靈珊雖然學過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,青城派的劍法,卻沒有學過。她學得五嶽劍法的奇招,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,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好手,對方驚駭之餘,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,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,卻無此效。

  令狐冲只看得數招,便知岳靈珊無法抵擋這青城六弟子的捨命進攻,正焦急時,忽只聽得「啊」的一聲長叫,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靈珊以一招巧招削斷。令狐冲心中一喜,只盼這六名弟子被這一招嚇退,豈知不但其餘五人沒倒退半步,連那斷了左臂之人,也如發狂一般向岳靈珊撲去。岳靈珊見他全身浴血,神色可怖有如惡獸,嚇得連退數步,一腳踏空,跌到了江邊的碎石灘上。令狐冲驚呼一聲「啊喲!」叫道:「不要臉,不要臉!」忽聽盈盈說道:「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,也就是這個打法。」令狐冲一想不錯,那日黑木崖之戰,己方四人已然敗定,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,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,才致他死命。此刻余滄海所使的,正便是這個計策,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,余滄海自然不知,只是情急智生,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。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,定然分心,自當回身去救,不料向他瞧去時,卻見他自一招一招的和余滄海相鬥,全不理會妻子已然身處奇險之中。

  那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,以及自己每一個人的生死,都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將對手殺死或是擒獲,是以招招進逼。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,著地打滾,向岳靈珊小腿抱去。岳靈珊大驚,叫道:「平弟,平弟,快來助我!」林平之道:「余矮仔要瞧辟邪劍法,讓他瞧個明白,死了也好眼閉!」一劍接著一劍,已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。他展開辟邪劍法,劍招越變越巧,雖然身在馬上,但單仗劍法之精奇,也已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,神情越來越是狼狽。原來林平之的武功倒不僅以身形靈動,進退莫測見長,這辟邪劍法的劍招本身,便遠在余滄海苦練數十年的青城劍法之上。令狐冲大怒,喝道:「你…你…你…」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,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,聽他這麼說,竟是沒將岳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,所重視的只是如何將余滄海戲弄個夠。這時陽光極烈,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,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,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。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,要先殘酷折磨,再行咬死,貓兒對老鼠卻絕無這般痛恨和惡毒。只聽得岳靈珊又叫:「平弟,平弟,快來!」聲嘶力竭,已然緊急萬狀。林平之道:「就來啦!你再支持一會兒,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,好讓整看個明白。這余矮子跟我們原沒冤仇,派人到福建來,只是為了這一部『辟邪劍譜』,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,你說是不是?」他慢條廝理的說話,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,而是在對余滄海說,還怕對方不明白,又加了一句:「余矮子,你說是不是?」但見他身法美妙,一劍一指,極盡邪雅,神態之中,竟是大有華山派女弟子,所學「玉女劍十九式」的風姿。令狐冲原是企欲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,以便潛思破解之道,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豹,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。但令狐冲全心掛念岳靈珊,那有心情去看林平之的劍招?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了他,也絕無餘裕去細看一招。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,再也忍耐不住,說道:「儀和,儀清師姊,你們去救一救岳姑娘。她……她抵擋不住了。」儀清應道:「我們說過兩不相助,只怕不便出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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