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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〇


  次晨醒轉,已是紅日滿山,眾人怕驚醒了他,都沒敢說話。令狐冲坐起身來,覺到仍是握著盈盈的手,向他微微一笑。盈盈滿臉通紅,將手抽回了。令狐冲道:「咱們回恆山去吧!」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,做了個擔架,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,走下峰來。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,只見岳不群站在門口,滿臉堆笑的相送,岳夫人和岳靈珊卻不在其旁。令狐冲道:「師父,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不用,不用。等你養好傷後,咱們再行詳談。我做這五嶽派掌門,沒甚麼得力之人匡扶,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。」令狐冲勉強一笑。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行走如飛,頃刻間走到遠了。山道之上。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。到得嵩山腳下,眾人僱了幾輛騾車,讓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。傍晚時分,來到一處小鎮,只見一家小茶館的竹棚下坐滿了人,都是青城派的人眾,余滄海也赫然在內。他見到恆山弟子到來,臉上變色,轉過身子,裝作不見。這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,恆山眾人便在對面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、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熱茶,給令狐冲飲用。

  一壺水還沒煮滾,只聽得馬蹄聲響,大道上塵土飛揚,兩乘馬急馳而來。到得鎮前,雙騎勒定,馬上一男一女,正是林平之和岳靈珊夫婦。林平之叫道:「余滄海,你明知我不肯干休,為何不趕快逃走?」令狐冲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,問道:「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?」盈盈捲起車帷,讓他觀看車外情景。余滄海坐在板凳之上,端起了一杯茶,一口口的呷著,並不理睬,將一杯茶喝乾,才道:「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。」林平之道:「好!」這「好」字剛出口,突然間拔劍下馬,反手一劍刺出,跟著飛身上馬,一擊吆喝,和岳靈珊二人並騎而去。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,慢慢倒下。

  林平之這一劍出手部位之奇,真是令人難以想像。他拔劍下馬,顯是向余滄海攻去。余滄海對他的劍法內功,並不放在眼內,見他拔劍相攻,正是求之不得的事,心下暗喜,料定一和他鬥劍,便可取其性命,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,日後岳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,理論此事,那也是將來的事了。那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,刺死一名青城弟子,便即策馬馳去。余滄海驚怒之下,躍起追擊,但對方二人所乘坐騎甚是神駿,奔行迅速,再也追趕不上。林平之這一劍的變化,也使令狐冲看得撟舌不下,心想:「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,倘若我手中沒有兵刃。那也是決計無法抵擋,非給他刺死不可。」他自忖以劍術而論,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,可是對於適才這一招,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。

  余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,頓足大罵,可是林平之和岳靈珊早已去得遠了,那裏還聽得到他的罵聲?他滿腔怒火,無處發洩,轉身罵道:「你們這些臭尼姑,明知姓林的要來,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。好,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,有膽子的,便過來決一死戰。」

  恆山群弟子中儀和的性子最是暴躁,一聽之下,當即抽出長劍,說道:「要打便打,誰還怕了你不成?」恆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,兼之有不戒和尚、盈盈、桃谷六仙、田伯光等好手在內,若是打將起來,青城派絕非對手。雙方強弱懸殊,余滄海不是不知,但他狂怒之下,雖是向來老謀深算,這時竟也按捺不住。令狐冲道:「儀和師姊,別理會他。」盈盈潛運內功,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。桃根仙、桃幹仙、桃枝仙、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,撲向繫在馬棚上的一匹馬。

  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。只聽得一聲嘶鳴,桃谷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,四下裏一拉。豁啦一聲巨響,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,臟腑鮮血,到處飛濺。這馬腿高身壯,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,四人膂力之強,實是罕見。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,連恆山門人也是嚇得心下怦怦亂跳。

  盈盈說道:「余老道,姓林的跟你有仇。我們兩不相幫,只是袖手旁觀,你可別牽扯上我們。若是要打,你們不是對手,大家省些力氣吧。」余滄海一驚之下,氣勢怯怯,刷的一聲,將長劍還入鞘中,說道:「咱們既是河水不犯井水,大家各走各路,你們先請吧。」盈盈道:「那可不行,我們得跟著你們。」余滄海眉頭一皺,道:「那為什麼?」盈盈道:「實不相瞞,那姓林的劍法大怪,我們要看清楚。」令狐冲心頭一凜,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,林平之劍術之奇,連「獨孤九劍」也無法破解,確是非看個明白不可。余滄海道:「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,跟我有什麼相干?」這句話一出口,便知是說錯了,他心下一片雪亮,情知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,林平之絕不會只殺一名青城弟子,就此罷手,定然又會前來尋仇。恆山派來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,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。

  任何學武之人,一知有奇特的武功,定以一睹為快,恆山派人人使劍,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。只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、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,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,世上欺人之甚,豈有更逾於此?他心下大怒,便欲反唇相譏,話到口邊,終於強行忍佔,鼻孔中哼了一聲,心道:「這姓林的小子可不過忽使怪招,卑鄙偷襲,兩次都攻我一個措手不及,還道他有什麼真實本領嗎?好,你們跟定了,叫你們看得清楚,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,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。」他彎過身來,回到涼棚中坐定,拿起茶壺來斟茶,只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,卻是右手發抖,茶壺蓋震動作聲。適才林平之拔劍在他身前,他鎮定如恆,慢慢將一杯茶呷乾,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會事,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:「為什麼手掌發抖?為什麼手掌發抖?」勉力運氣寧定,這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。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,其實余滄海內心深處,已知道自己定在是害怕之極,林平之這一劍若刺向自己,根本就抵擋不了。

  盈盈此時已作女裝,與恆山派一眾女弟子在一起,誰也不覺她有何特異處,她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,經常與令狐冲的騾車離得遠遠地。雖然她與令狐冲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,但她靦腆之情,竟不稍減,恆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傷換藥,她正眼也不去瞧。鄭萼、秦絹等知她心意,不斷將令狐冲傷勢情形說給她聽,盈盈只是微微點頭,不置一辭,臉上也不露關切的神色,她見余滄海坐下喝茶,當即回到自己的騾車之中。

  余滄海喝了一杯茶後,心神竟是不能寧定,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,到鎮外荒地掩埋,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。鎮上居民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,早已嚇得家家閉門,誰敢過來瞧上一眼?

  令狐冲坐在車中,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,覺得劍招本身並無什麼特異,只是來得太過突兀,事先竟無半分朕兆,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,就算是絕頂高手,只怕也是難以招架。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,他手中只拿著一枚繡花針,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,此刻細想,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,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,只是他行動如電,攻守趨退,全是出於別人意料之外。林平之在封禪台旁制住余滄海,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,武功路子,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,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,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,難道這便是「辟邪劍法」嗎?

  念及此處,不由自禁的輕輕說道:「辟邪,辟邪!那辟什麼邪?這些功夫本身便邪門得緊。」心下又想:「當今之世,要對付這門劍法,恐怕只有風太師叔祖。我傷癒之後,可得再上華山,去向風太師叔祖請教,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。」轉念又想:「東方不敗已死,岳不群是我師父,林平之是我師弟,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,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?」又想:「東方不敗的武功,自是從『葵花寶典』而來,師父和林師弟的武功,則是『辟邪劍法』,是了,那日方證大師敘述這兩路功夫的來龍去脈,原來同出一源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,猛地坐起身來,一動之下,騾車一震,傷口登時奇痛,忍不住哼了一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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