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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九


  ▼第八十三回 英雄末路

  余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,此次左冷禪又先後親身寫了三封信,堅邀他上山觀禮,兼壯盛勢。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,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,所以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,也不放在心上,那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,竟會給岳不群奪了去,直是始料所不及,當時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,即晚便欲下山。群雄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,林平之去到他的身旁,低聲相約,要他今晚子時,在封禪台畔相會。林平之說話雖輕,措詞神情,卻是極度傲慢無禮,令他難以推託。余滄海尋思:他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,氣燄不可一世,但你羽翼未豐,五嶽派內四分五裂。我也不來怕你,只是要提防他邀約幫手,對己群起而攻。他處事向來謹細,故意赴約稍遲,跟在林平之身後,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,不料查察之下,林平之竟是孤身上峰赴約。他暗暗心喜,原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,當下只帶了兩名上峰弟子,以免被對方小覷了,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,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,便即發聲示警。上得峰來,卻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,林平之固是大為驚奇,余滄海更是暗皺眉頭,心想:「三十老娘,倒繃嬰兒。我只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,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。老道身入伏中,又得籌劃脫身之計。」

  他素知恆山派的武功劍術絕不在青城之下,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,令狐冲又身受重傷,此刻恆山派中人材凋零,並無高手,但畢竟人多勢眾,若是數十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,那可辣手得緊。待聽得儀和如此說,雖然她直呼自己為「矮子」,好生無禮,但言語之中,顯是兩不相助,不由得心中為之一寬,說道:「你們兩不相助,那是再好不過。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,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,與華山劍法相較卻又如何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們別以為岳不群僥倖勝得嵩山左師兄,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。就算他劍法在五嶽派裏是第一,武林中各家各派,各有各的絕技,華山劍法也未必就真的獨步天下。以我看來,恆山劍法,就比華山高明告多。」他這幾句話一來是挑撥離間,二來是討好恆山弟子,要她們真的置身事外,不可相助林平之。只須自己和這姓林的小子單打獨門,那便有九成九的勝算把握。他這幾句話的絃外之音,恆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,儀和說道:「你們兩個,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,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,擾人清夢,未免太不識相。」余滄海心下暗怒,尋思:「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,沒空來跟你們這些些臭尼姑算賬。日後你恆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,總教你們有苦頭吃。」余滄海這人為人極是小氣,一向又是自尊自大慣了的,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,他已老大不高興,儀和如此說話,倘在平時,早就大發脾氣了。

  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:「余滄海,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。害死我父母雙親,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,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,這群血債,今日要你鮮血來償。」余滄海氣往上衝,大聲道:「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,你便是不來找我,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。你托庇華山門下,以岳不群為靠山。難道就躲得過了?」嗆啷一聲。長劍出鞘。這日正是十五,皓月當空。但見他身子雖矮,劍刃卻長。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,融融如水,在他身前晃動。只這一拔劍,氣勢便大是不凡,恆山弟子均想:「這矮子成名已久,果然非同小可。」林平之仍不拔劍,又走上兩步,與余滄海相距只是丈餘,側頭瞪視著他,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。余滄海見他並不拔劍,心想:「你這小子倒也托大,此刻我只須一招『碧淵騰蛟』,長劍挑起,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,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。只不過你是後輩,我可不便先行動手。」喝道:「你還不拔劍?」他蓄勢以待,只須林平之手按劍柄,長劍抽動,不等他長劍出鞘,這一招「碧淵騰蛟」便剖了他肚子。在恆山弟子看來,只能讚他出手迅捷,可不能說他突然偷襲。

  令狐冲眼見余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點動,叫道:「林師弟,小心他刺你小腹。」林平之一聲冷笑,驀地裏一衝上前,當真是動如脫兔,一瞬之間與余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,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。這一衝招式之怪,無人想像得到,而行動之快,更是難以形容。他這麼一衝,余滄海的雙手,右手中的長劍,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。他長劍無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,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,右手卻按在他心房之上,只覺「肩井穴」上一陣酸麻,右臂竟無半分力氣,長劍便欲脫手。

  林平之一招制住強敵,手法之奇,似是猶勝岳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,但其路子卻是一模一樣。令狐冲轉過頭來,和盈盈四目交視,不約而同的說道:「東方不敗!」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,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。顯然,林平之這一招,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上所使的功夫。

  林平之右掌蓄力不吐,月光之下,只見余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,他心中說不出的快意,只覺若是一擊將這大仇人震死了,未免太過便宜了他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遠處岳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:「平弟,平弟!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。」她一面呼喚,一面奔上峰來。見到林平之和余滄海面對面的站著,不由得一呆。她搶前幾步,見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滄海的要穴,一手按在他的胸口,便噓了口氣,說道:「爹爹言道,余觀主今日是客,咱們不可難為了他。」

  林平之哼的一聲,搭在余滄海「肩井穴」的左手加催內勁。余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,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,苦在自己要穴被制,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,和自己可差得遠了,一時之間,心下悲怒交集,明明對方武功稀鬆平常,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,偏偏一時疏忽,竟為他怪招所乘,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,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,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,便即取了自己性命。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。你要報仇,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?」林平之提起左掌,拍拍兩聲,打了余滄海兩個耳光。余滄海怒極,苦在對方右手仍是按在自己心房之上,他內力雖然不濟,但稍一用勁,便能震壞自己心脈,這一掌將自己就此震死,倒也一了百了,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,震得自己死不死,活不活,那就慘了。在一剎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,竟是不敢稍有動彈。

  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,一聲長笑,身子倒縱出去,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,側頭向他瞪視,一言不發。余滄海挺劍欲上,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,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,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,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,較之比武而輸。更是羞恥百倍,雖是跨出了一步,第二步卻不再踏出。眼見林平之一聲冷笑,轉身便走,竟也不去理睬妻子。岳靈珊頓了頓足,一瞥眼見到令狐冲坐在封禪台之側,當即走到他身前,說道:「大師哥,你……你的傷不礙事吧?」令狐冲一見到這小師妹,心中便怦怦亂跳,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儀和道:「你放心,死不了!」岳靈珊聽而不聞,眼光只是望著令狐冲,低聲道:「那劍脫手,我……我不是有心傷你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我當然知道,我當然知道,我當然知道。」他向來豁達灑脫,但在這小師妹面前,竟是呆頭呆腦,變得木頭人一樣,連說了三句「我當然知道」,直是不知所云。岳靈珊道:「你受傷很重,我十分的過意不去,但盼你不要見怪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,不會,我當然不會。」岳靈珊幽幽嘆了口氣,低下了頭,輕聲道:「我去啦!」令狐冲道:「你……你要去了嗎?」失望之情,溢於言表。

  岳靈珊低頭慢慢走開,快下峰時,她站定腳步,轉身說道:「大師哥,恆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姐。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,很對不起。我們一回華山,立即向兩位師姐陪罪,恭送她們下山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好,很好,很好!」目送她走下山峰,背影在松樹後消失,忽然想起,當時在思過崖上,她時時給自己送酒送飯,離去之時,她總是這麼依依不捨,總得想些說話出來,多講幾句,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,情景才變。

  他心中回思往事,情難自己,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,說道:「這女子有什麼好?三心二意,待人沒半點真情,跟咱們的任大小姐相比,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。」令狐冲一驚,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,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,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,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。只見盈盈倚著封禪台的一角,似在打盹,心想:「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。」但盈盈是個如此精細之人,怎會在這當兒睡著?令狐冲這麼想,明知是自己在欺騙自己,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,卻又不知說什麼好。

  對付盈盈,令狐冲可立刻聰明起來,這時候既是無話可說,最好的法子便是什麼話都不說,但更好的法子,是要她將心思轉到別的件事上,不去想剛才的事,當下慢慢躺倒,睡倒後忽然輕輕哼了一聲,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。盈盈果然十分關心,低聲問:「碰痛了嗎?」令狐冲道:「不要緊。」伸過手去,握住了她手。盈盈想要甩脫,但令狐冲抓得很緊。她生怕使力之下,扭痛了他的傷口,且由他握著,令狐冲失血極多,疲困殊甚,過了一會,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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