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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六


  岳不群拔出長劍,轉過身來,臉露微笑,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丈。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,一時嵩山絕頂之上,寂靜無聲。令狐冲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唸經文:「若惡獸圍繞,利牙爪可怖,念彼觀音力,疾走無邊方。蚖蛇及蝮蝎,氣毒煙火然,念彼觀音力,尋聲自迴去。雲雷鼓掣電,降雹澍大雨,念彼觀音力,應時得消散。眾生被困厄,無量苦遍身,觀音妙智力,能救世間苦……」這唸經的聲音極輕極輕,幾不可聞,但令狐冲只聽到了幾個字,聽到這唸經聲中所充滿著的虔誠和熱切之情,便知道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,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。許多日子以前,在衡山城郊,儀琳曾為他誦唸這篇經文,他並未轉頭去看,但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,溫雅秀美的容貌,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前。這時他背倚在盈盈軟綿綿的身上,耳中聽著儀琳唸經的聲音,心中湧起一片柔情。只是想:「不但是盈盈。還有這儀琳小師妹。她們都將我看得比她們自己性命還重,我縱然粉身碎骨,也是難以報答她們的深恩。」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,左手捏了個劍訣,似是執筆寫字一般,知道這一招華山劍法中的「詩劍會友」,是華山派師徒與同道友好過招動手之時所使的起手式,意思是文人交友,是聯句和詩;武人交友,便當切磋武藝。使了這招出來,那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,比劍只決勝敗,不可性命相搏。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,說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心想:「岳不群號稱君子,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。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,未必真是好心,一來是心中害怕,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,漫不經心,他便可突下殺手,打我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
  左冷禪左手向外一分,右手長劍向右掠出,使的是嵩山派劍法「開門見山」。他使這一招,意思是說要打便打,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,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。岳不群如何不明他這一招的含意?當下吸一口氣,長劍中宮直進,劍尖不住顫動,劍到中途,忽然轉而向上,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「背山隱隱」,端的是若有若無,變幻無方。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,直有石破天驚的氣勢。旁觀的群豪中不少人都「咦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原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,左冷禪乃是借用了拳掌中的一個招式,以劍為掌,突然使出。這一招「獨劈華山」,甚是尋常,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。五嶽劍派數百年聲氣互通,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,就算本來就有,礙在華山派的名字,也當捨棄不用,或是變換其形。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,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。高手對敵,若有一方中懷鬱怒,心浮氣粗,那便先輸了一半,群豪自然都明白這個道理。嵩山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,這一招「獨劈華山」,招式雖是平平無奇,但呼的一聲響,從空中疾劈而下,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,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。岳不群側身讓開,斜刺一劍,還的是一招「古柏森森」。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,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,正是久戰長鬥的策略,對自己這兩招「開門見山」與「獨劈華山」中的含意,絕未顯出慍怒,心想此人確是勁敵,我若再輕視於他,亂使新招,別讓他佔了先機,當下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,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「天外玉龍」。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。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,氣勢雄渾?但見他一柄長劍自半空中橫過,劍身似曲似直,長劍本身便如一件活物一般。采聲大作。

  別派群雄來到嵩山之後,但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,又放爆竹,左冷禪不論說什麼話,都是鼓掌喝采,大聲附和,人人心中多多少少均有些厭惡之情。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又是喝采,卻覺這些采聲實是理所當然,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。蓋左冷禪這一招「天外玉龍」,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,如神龍,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,無不讚嘆。泰山、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,本來對左冷禪並不甚服的,一見此招之後,心下均是暗自慶幸:「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,是岳不群而不是我!」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,鬥在一起。嵩山劍氣象森嚴,往往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,長槍大戟。黃沙千里;華山劍輕靈機巧,便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,高低左右,迴轉如意。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,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,嵩山劍法佔了八成攻勢。岳不群的長劍儘量不與對方兵刃相接觸,只是閃避遊鬥,眼見他劍法雖然機靈。但單仗一個「巧」字,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,正正之師的敵手。

  左冷禪自起心合併五派,便收羅了華山派劍宗的好手成不憂等,暗中指使,命他們去和岳不群為難,一來是削弱華山派的勢力,二來是派遣得力門人弟子,從旁察看岳不群武功的精要所在,然後詳細回報。華山劍宗數次滋擾雖未得逞,左冷禪卻已摸到了岳不群武功的根底,那原是「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」的意思,此次比劍,在他原是成竹在胸,勝券在手。

 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,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。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。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,但華山劍法以變化繁複見長,近百招內,左冷禪雖大佔上風,卻也無法一擊取勝。再拆了二十餘招,左冷禪右手長劍一舉,左手突然一掌擊出,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,岳不群若是閃避,立時便受劍傷。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,也伸出左掌,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,砰的一聲響,雙掌相交。岳不群身子彈開,左冷禪卻是端立不動。岳不群叫道:「這掌法是嵩山派嫡系武功嗎?」令狐冲見他二人對掌,「啊」的一擊叫了出來,極是關切。他知道左冷禪這陰寒掌法厲害無比,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,中了這掌力之後,發作時情勢仍是十分兇險,竟使得四個人都變成了雪人。岳不群的內功決計不及任我行,只要再對數掌,就算當場沒有凍僵,那也定然抵受不住。

  左冷禪笑道:「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,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用功的弟子,量才傳授。」岳不群道:「原來如此,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幾招。」左冷禪道:「甚好。」心想:「他華山派的『紫霞神功』倒也了得,接了我的『寒冰神掌』之後,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。」當下舞動長劍,向岳不群刺了過去。岳不群仗劍封住,數招之後,砰的一聲,又是雙掌相交。岳不群這一次卻不退開,長劍圈了轉來,向左冷禪腰間削去。左冷禪豎劍一擋,左掌加運內勁,向他背心上直擊而下,這一掌居高臨下,勢道奇勁。岳不群反轉左掌一托,拍的一聲輕響,雙掌第三次相交。岳不群矮著身子,向外飛了出去。左冷禪喝罵道:「好奸賊,不要臉!」話聲中充滿了憤怒。

  群雄明明見到岳不群吃了虧,他躍出後腳下微見踉蹌,似是站立不定,但左冷禪何以如此怒罵,誰都不明其中原因。原來二人第三次交掌,左冷禪左手掌心之中突覺一陣劇痛,待得岳不群躍開,舉手一看,只見掌心之中已刺了一個小孔,隱隱有黑血滲出。他又驚又怒,心想岳不群在左掌中暗藏毒針,冷不防的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,滲出鮮血既現黑色,自是針上餵毒,想不到此人號稱「君子劍」,行事卻如此卑鄙。他吸一口氣,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,不讓毒血上行,心想:「左冷禪是何等樣人。這區區毒針能奈何得了我?只是此刻須當速戰,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。」當下長劍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。岳不群揮劍還擊,劍招也是極為狠辣猛惡。這時候暮色蒼茫,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,竟是性命相搏,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。方證大師說道:「善哉,善哉!怎地突然之間,戾氣大作?」

  數十招過去,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,心下焦躁起來,劍力越運越勁。岳不群左支右絀,似是抵擋不住,突然間劍法一變,劍刃忽伸忽縮,招式詭奇絕倫。台下群雄大感詫異,有人在低聲相詢:「這是什麼劍法?」問者盡管問,答者卻是無言可對。只是搖頭。左冷禪一聲冷笑,心道:「我料到你最後定要使出看家法寶來,殊不知我這早就有備。你這『辟邪劍法』對付旁人有用,在左某面前卻是班門弄斧。」

 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,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,與華山派劍法大相逕庭,心下甚是詫異,一轉眼間,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,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。數招之後,他便想到那日在少林寺中,左冷禪與任我行相鬥之時以掌作劍,招數奇特,其時向問天曾叫了出來:「辟邪劍法!」此刻師父和左冷禪所用的,正便是當日左冷禪掌上的武功,難道他二人以之相鬥的竟然都是辟邪劍法?

  一霎時間,他不由得思潮起伏,尋思自己所以被逐出華山派,雖說是由於自己與盈盈他們魔教中人結交,但另一主因,實由師父疑心吞沒辟邪劍譜而起。這時他眼見岳不群的劍法與左冷禪相似到了極處,二人攻守趨避,配合得天衣無縫,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,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,如果左冷禪使的是辟邪劍法,那麼岳不群使的當然也是辟邪劍法了。他心想:「多半師父最近尋得了劍譜,與師弟他們一同修習。可是左冷禪怎麼又會使這套劍法?是了,這劍譜先前被左冷禪盜了去,師父又設法奪了回來,倘若真是如此,那可大大不妙。劍法相同,左冷禪卻修習較久,造詣自然較深,兩人如此相鬥,師父處境定然不利。」

  果然封禪台上二人相鬥的情景與他猜測相符,左冷禪著著進逼,岳不群不住倒退。令狐冲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,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,情勢越來越是兇險,不由得大是焦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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