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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五


  ▼第八十二回 如此君子

  那老者見附己者人眾,神情極是得意,提高了嗓子說道:「所以哪,這五嶽派掌門一席,實是非左掌門莫屬,也由此證明,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,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。」他這幾句話,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。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年青弟子跟著叫好起鬨。那老者說道:「五嶽劍派之中,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,便請出來,一顯身手。」他接連說了兩遍,無人接腔。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,但此時盈盈正急於救治令狐冲,再也無暇指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。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,一時拿不定主意,該當如何才好。

  那老者道:「既然無人同左掌門挑戰,左掌門眾望歸,便請出任我五嶽派的掌門人。」左冷禪假意謙遜,說道:「五嶽派中人才濟濟,在下無德無能,可不敢當此重任。」那老者道:「五嶽派掌門一席,位高任重,左掌門只好勉為其難,替五嶽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,也替江湖同道盡力。請左掌門登壇。」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,爆竹又是連串響起,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。

  爆竹噼啪聲中,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:「請左掌門登台,請左掌門登台!」左冷禪縱起身子,輕飄飄的落在封禪台上。他身穿黃色的布袍,其時夕陽正要下山,日光斜照,映射其身,顯得金光燦爛,大增堂皇氣象。他抱拳轉身,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,說道:「既承眾位朋友推愛,在下若是再不答允,出任艱巨,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,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。」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,大力鼓掌。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左師伯,你震斷了我的長劍,便算是五嶽派的掌門人嗎?」說話的正是岳靈珊。左冷禪道:「天下英雄在此,大家原說好比武奪帥。岳小姐若是能震斷我手中長劍,則大夥兒奉岳小姐為五嶽派掌門,亦無不可。」岳靈珊道:「要勝過左師伯,我自然無此能耐,但咱們五嶽派中,武功勝過左師伯的,未必就沒有了。」

  左冷禪在五嶽派諸人之中,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冲一人,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受重傷,登時心頭便如放下一塊大石,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,便道:「以岳小姐之見,五嶽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,是令尊呢、令堂呢,還是尊夫?」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。岳靈珊道:「我夫君是後輩,恐怕比之左師伯要遜一籌。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相當。至於我爹爹,當然比左師伯要高明得多了。」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,有的猛吹口哨,有的頓足擂地。左冷禪轉過頭去,對著岳不群說道:「岳先生,令愛對閣下的武功,倒是推評得很呢。」岳不群道:「小女孩兒口沒遮攔,左兄不必當真。在下的武功劍法,比之少林方證大師,武當冲虛道長,以及丐幫幫主諸位前輩英雄,那可是望塵莫及。」左冷禪臉上登時變色。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,便是不提左冷禪的名字,人人都聽了出來,那顯是自承比他高明。嵩山派中那老者便道:「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?」岳不群道:「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,相互推重。嵩山華山兩派劍法。各擅勝場。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。韓兄這一句話,在下可難答得很了。」原來那老者姓韓,以他說話的氣派,在嵩山派中位份著實不低,只是江湖上識得他的人卻是不多。

  那姓韓老者道:「聽岳先生的口氣,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還強著些兒。」岳不群道:「子曰:『君子無所爭,必也,射乎?』較量武功高低,自古賢者所難免,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。只是今日五嶽派新建,掌門人選未定,在下若和左師兄比劍,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嶽派掌門一般,那不免惹人閒話了。」左冷禪道:「岳兄勝得在下手中長劍,五嶽派掌門一席,自當由岳兄承當。」岳不群搖手道:「武功高的,未必人品也高。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,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嶽派中其餘的高手。」他口中說得謙遜,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,始終認為自己比左冷禪高著一籌。左冷禪越聽越怒,冷冷的道:「岳兄『君子劍』三字,名震天下。『君子』二字,人所共知。這個『劍』字到底如何,卻是耳聞者多,目睹者少。今日天下英雄畢集,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,也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!」許多人都大叫起來:「到台上去打,到台上去打。」「光說不打,算什麼英雄好漢?」

  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,默不作聲。左冷禪在籌謀合併五嶽劍派之時,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,早已了然於胸,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,這才不遺餘力的推動其事。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於他,那麼五嶽劍派合併之後,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,那豈不是為誰辛苦為誰忙,為他人作嫁衣裳?岳不群劍法高明,修習「紫霞神功」造詣已頗不低,那是他所素知的。還是在少林寺中見到他與令狐冲相鬥,細看之下,大為放心,知他劍法雖精,畢竟非自己敵手。再見他腳踢令狐冲,反而震斷了自己右腿,更知他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,凡是內功精深之人,發力擊人,縱然傷不到對方,也絕不會反傷己身。這時聽得他父女倆口出大言,心想:「你不過暗中學到了五嶽劍派的一些絕招,便狂妄自大起來。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,突然之間使將出來,倒可嚇人一跳,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,叫你女兒先使,我既已有備,復有何用?」眼見他始終沒有上台比劍之意,心想:「此人極工心計,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,則此人留在我五嶽派中,必有後患。」當即說道:「岳兄,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,一顯身手,怎地不給人家面子?」岳不群道:「左兄既如此說,在下恭敬不如從命。」當下一步一步,從封禪台的石級走上台去。群雄見有好戲可看,都鼓掌叫好。

  岳不群來到台上,拱手說道:「左兄,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,只是眾位英雄要小弟獻醜,只好勉力奉陪。咱們切磋武藝,點到為止,如何?」左冷禪道:「兄弟自當小心,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。」嵩山派的門人叫了起來:「還沒打就先討饒,不如不用打了。」「刀劍不生眼睛,一動上手,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?」「若是害怕,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,也還來得及。」岳不群微微一笑,朗聲道:「刀劍不生眼睛,一動上手,難保有死有傷,這話確是不錯。」他轉頭向著華山派群弟子說道:「華山門下眾人聽著: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,絕無仇怨,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,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,乃是激鬥之中,不易拿捏分寸,大夥兒不可對左師伯心懷仇恨,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,壞了我五嶽派同門的義氣。」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。左冷禪聽他如此說。倒頗出於意料之外。說道:「岳兄深明大義,以本派義氣為重,那好得很啊。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我五派合併為一,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。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,傷了和氣,五嶽派中同門紛爭,那可和併派的原意背道而馳。」左冷禪道:「不錯!」心想:「此人心下已生怯意,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。」

  高手比武,內勁外招固是重要,而勝敗之分,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,左冷禪見他示弱,心下暗暗歡喜,刷的一聲響,抽出了長劍。這一下長劍出鞘,竟是聲震山谷。原來他潛運內力,使長劍出鞘之時,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,震盪而發巨聲。不明其理之人,無不駭異。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。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,放在封禪台一角,這才慢慢將劍抽了出來。單是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,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,大可不必比了。

  令狐冲給長劍插入肩胛,自背直透至前胸,對穿而過,受傷自是極重。盈盈看得分明,心急之下,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,搶過去拔起長劍,將他抱起。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。儀和取出「熊膽回生散」,一瓶子的藥末盡數倒在令狐冲口裏。盈盈早已伸指點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,止住鮮血迸流。儀清和鄭萼分別以「天香斷續膠」搽在他傷口上。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與熊膽回生散乃是武林中治金創的至寶聖藥,傷者若非當場氣絕身亡,只須施救及時,極具靈驗。這些藥物採集甚難,製煉更是不易,原是十分珍貴的物品,但掌門人受傷,群弟子那裏還會吝惜?敷藥唯恐不多,將千金難買的靈藥,當作石灰爛泥一般,厚厚的塗在他身上。令狐冲受傷雖重,神智仍是清醒,見到盈盈和恆山弟子的情急關切,心下登感歉仄:「為了哄小師妹一笑,卻累得盈盈和恆山派眾師妹如此為我擔驚受怕。」當下強露笑容,說道:「不知怎地,一個不小心,竟讓……竟讓這劍給傷了。不……不要緊的,不用……用……」盈盈道:「別作聲。」她雖是儘量放粗了喉嚨,但畢竟女音難掩。恆山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,均感詫異。令狐冲道:「我……我瞧瞧……瞧瞧……」儀清應道:「是。」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,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比劍。此後岳靈珊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法,左冷禪震斷她的劍刃,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,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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