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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三


 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與冲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,方證笑道:「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,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,卻不用上台做戲,丟人現眼了。」左冷禪笑道:「方丈大師如何說這等話,那不是太過見外了嗎?」冲虛道:「賓客們都已到來,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,不用老是陪著我們這兩個老傢伙了。」左冷禪道:「遵命。」當下拾級走上封禪台。上了數十級,距台頂尚有丈許,他站在石級上,朗聲說道:「眾位朋友請。」這嵩山絕頂山風甚大,群豪又散處在四下裏觀賞風景,可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。眾人一齊轉過頭來,圍到石級之下。左冷禪抱拳說道:「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,在下感激不盡。眾位朋友來此之前,想必已然風聞,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,歸併為一派的好日子。」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:「是啊,是啊,恭喜恭喜。」左冷禪道:「多謝了。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,百餘年來攜手結盟,早便如同一家,兄弟忝為五派盟主,亦已多歷年所。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,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,均覺若非聯成一派,統一號令,則來日大難,只怕不易抵擋。」忽聽得會下有人冷冷的道:「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?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?」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。他此言一出,足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。左冷禪道:「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,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,其中的一件大事,便是咱們五派中人,自相殘殺戕害,不顧同盟的義氣。莫大先生,我嵩山派的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,在衡山城外喪命,有人親眼目睹,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,不知此事可真?」莫大先生心中一凜:「我殺這姓費的,只有令狐冲、恆山派一名小尼、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,難道他們竟然走漏風聲?」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,都是望在莫大先生臉上。莫大先生神色自若,搖頭道:「並無其事,諒莫某這一點點微末道行,怎殺得了大嵩陽手?」

  左冷禪冷冷一笑,道:「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,莫大先生原是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,只是當日衡山郊外,圍攻我費師弟的,除了莫大先生與令師弟劉正風外,還有北嶽恆山派的弟子,西嶽華山派的弟子,更有魔教中的長老曲洋和他孫女兒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,莫大先生不由得背上陣陣發毛,尋思那日在荒郊殺死費彬,在場的除了師弟劉正風、曲洋祖孫之外,尚有令狐冲和恆山派的女弟子儀琳,不知如何竟然洩漏了風聲,想必是年輕人不知輕重,吐露了當時真相,這麼一來,衡山與嵩山已成死仇,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,也是難以預卜。令狐冲聽左冷禪這麼說,也是暗自心驚。卻聽得左冷禪續道:「今日我五嶽劍派聯盟合派,乃是我五派創派百餘年來的大事。莫大先生,你我均是一派之主,當知大事為重,私怨為輕。只要於我五派有利,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。莫兄,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,費師弟是我師弟,等我五派合併之後,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。死者已矣,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,多造殺孽?」他這番話聽來平和,其實卻是咄咄逼人,意思是說,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之義,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一筆勾銷,否則自是非算不可。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,問道:「莫兄,你說是不是呢?」莫大先生哼了一聲,當下不置可否。

 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,道:「南嶽衡山派於併派之議,是無異見了。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,貴派意思如何?」天門道人站身來,聲若洪鐘的說道:「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,幾達二百年。貧道無德無能,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,可是這二百年的基業,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。這併派之議,萬萬不能從命。」突然泰山派中一名穿青色道袍的白髮道人站了起來,說道:「天門師侄此言差矣。泰山一派,上下共有四百餘眾,可不能為了你一個的私心,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。」眾人見這白鬚道人臉色枯槁,說話的中氣卻仍是十分充沛。有人識得他的,便在低聲私語:「他是玉璣子,是天門道人的師叔。」

 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,聽得玉璣子這麼說,更是脹得滿臉通紅,大聲道:「師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,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?我反對五派合併,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,那又有什麼私心了?」玉璣子嘿嘿一笑,道:「五派合併,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,五嶽派門下弟子,那一個不沾到光?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,卻做不成了。」天門道人怒氣更盛,大聲道:「我這掌門人,做不做有什麼干係?只是泰山一派,說什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。」玉璣子道:「你嘴上說得漂亮,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。」天門道人怒道:「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?」一伸手,從懷中取出一柄黑黝黝鐵鑄短劍,大聲道:「從此刻起,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。你要做,你去做去!」這柄短劍貌不驚人,卻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,百多年代代相傳,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。群雄見他師叔侄二人說得如此劍拔弩張,都是凝神以觀,屏息傾聽。

  玉璣子退了一步,冷笑道:「你倒捨得?」天門道人怒道:「為什麼捨不得?」玉璣子道:「既是如此,那就給我!」右手疾探,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的鐵劍。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,一怔之下,那鐵劍已被玉璣子夾手奪了過去。他不及細思。刷的一聲,抽出了腰間長劍。玉璣子飛身退開,兩條青影晃處,兩名老道仗劍齊上,攔在天門道人面前,齊聲喝道:「天門,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?」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,卻是玉磬子、玉音子二位師叔。他氣得全身發抖,叫道:「二位師叔,你們親眼瞧見了,玉璣……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麼來!」

  玉音子道:「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。你把本派掌門人的職位,傳給了玉璣師兄,退位讓賢,那也好得很啊。」玉磬子道:「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,眼下又是你掌門人,你仗劍行兇,對他無禮,這是欺師滅祖,犯上作亂的大罪。」天門道人道:「我是一時氣話,本派掌門人之位,豈能如此草草……草草傳授,就算要讓人,他…他……他媽的,我也絕不能傳給玉璣。」他急怒之餘,竟是口出穢語。玉音子道:「你說這種話,配不配當掌門人?」

 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大聲說道:「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,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什麼鬼?」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,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。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:「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,這裏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,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,難道是假的?天門師兄剛才說道:『從此刻起,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,你要做,你去做去!』你沒聽見嗎?」說這話的,卻是玉璣子的弟子。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,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,但他七八個師叔暗中聯手,突然同時向他排擠,這樣一來,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,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。一時之間,泰山派眾人吵成一片,數十人齊聲大呼:「舊掌門退位,新掌門接替!舊掌門退位,新掌門接替。」玉璣子將手中鐵劍高高舉起,說道:「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。『見此鐵劍,如見東靈』,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?」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:「掌門人說得對!」又有人叫道:「逆徒天門犯上作亂,不守門規,該當擒下發落。」

  令狐冲見了這般情勢,料想均是左冷禪暗中佈置,天門道人性子暴躁,受不起激,三言兩語,便墮入了彀中。此時敵方聲勢大盛,天門又乏應變之才。徒然暴跳如雷,卻是一籌莫展。令狐冲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,只見師父負手而立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心想:「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,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,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,當是暫且靜觀其理。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。」只見玉璣子左手揮了幾揮,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,拔出長劍,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核心,被圍的道人,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子徒孫了。天門道人怒吼:「你們真要打嗎?那就來拼個你死我活。」玉璣子朗聲道:「天門聽著:泰山掌門有令,叫你棄劍降服,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?」天門怒道:「呸,誰說你是本門掌門人了?」玉璣子又道:「天門座下諸弟子,此事與你們無干,大家拋下兵刃,過來歸順,那便概不追究,否則嚴懲不貸。」

  建除道人大聲說道:「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,絕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,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,原也不妨。但若你一當掌門,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,那可是本派千古罪人,你……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。」玉音子道:「你後生小子,憑甚麼跟我們『玉』字輩的前人說話?五派合併,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。五嶽派這『五嶽』二字,就包括泰山在內,又有甚麼不好了?」天門道人道:「你們暗中搞鬼,都給左冷禪收買了。哼,哼!要殺我可以,要我答應歸降嵩山,那是萬萬不能。」玉璣子道:「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,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,死無葬身之地。」天門道人叫道:「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,今日咱們死戰到底,血濺嵩山。」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:「死戰到底,絕不投降。」他們人數少,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。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,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殺了,這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,少林派方證大師、武當派冲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,絕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,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。玉璣子、玉磬子、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
 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一人懶洋洋的道:「老子走遍天下,英雄好漢見得多了,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,倒是少見。」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之旁,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,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。這人身材極瘦極長,瞇著一雙細眼,一臉是不以為然的神氣。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,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。只聽他又道:「你明明把掌門人讓了給人家,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?你名字中這個『天』字,只怕得改一改,改個『屁』字,那才相稱。」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,都笑了起來。

  天門怒道:「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,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。」那麻衣漢子仍是懶洋洋的道:「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,那閒事便不得不管。今日五嶽劍派的好日子,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裏拔劍使刀,大呼小叫,敗人清興,當真是放屁之至。」突然眾人眼一花,只見這麻衣漢子躍起身來,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,左手斗笠一起,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。天門道人竟不招架,一劍往他胸口刺去。那人倏地一撲,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,右手據地,身子倒了轉來,砰的一聲,在天門道人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。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,峰上群英畢至,各負絕藝,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,眾人卻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天門猝不及防,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。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,那漢子哈哈一笑,抓住天門後心,擋向長劍,眾弟子縮劍不迭。那漢子喝道:「再不拋劍,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。」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頭髮。天門空負一身武功,給他制住之後,竟是無法動彈,一張紅臉變得鐵青,瞧這情勢,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,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。

  建除道:「閣下忽施偷襲,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。不知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人左手一揚,拍的一聲,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,懶洋洋的道:「誰對我無禮,老子便打他師父。」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,無不又驚又怒,各人挺著長劍,只消同時攢刺,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隻刺蝟,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,投鼠忌器,誰也不敢妄動。一名青年叫道:「……你這狗畜生……」那漢子舉起手來,拍的一聲,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,說道:「你教出來的弟子,便只會說髒話嗎?」

  突然之間,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,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。那漢子吃了一驚,待要放手,已然不及。天門腦袋一轉,和他面對著面。天門口中鮮血兀自向外狂湧,霎時之間,那漢子滿頭滿臉都是鮮血,便在同時,天門道人雙手環轉,抱住了他的頭頸,但聽得喀的一聲,那人的頸骨竟被天門硬生生的折斷。天門道人右手一抬,那人直飛了出去,拍的一聲響,跌在數丈之外,扭得幾下,便已死去,天門道人身材本便魁梧,這時更是神威凜凜,只是滿臉都是鮮血,令人見之生佈。過了一會,他猛喝一聲,身子一側,倒在地下,竟已氣絕。原來他被這漢子制著,又是當眾連遭侮辱,氣憤難當,竟是甘捨己命,運內力衝斷經脈,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,奮力一擊,殺斃敵人,但自己經脈俱斷,也是活不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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