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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二


  ▼第七十八回 封禪台上

  只見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,率領了二十名弟子,拱手相迎。令狐冲此刻雖是恆山掌門,但先前一直叫他「左師伯」,畢竟是後輩,當下行禮,道:「晚輩令狐冲拜見嵩山掌門。」左冷禪道:「多日不見,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。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門戶,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,可喜可賀。」這左冷禪向來冷口冷面,不論心中如何高興,臉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歡容,這時口中說「可喜可賀」,臉上神色,卻絕無絲毫「可喜可賀」的模樣。

  令狐冲明白他言語中皮裏陽秋,說什麼「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」,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,說道:「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,執掌恆山門戶,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。報仇大事一了,自當退位讓賢。」他說著這幾句話時,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,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,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,即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,說道:「五嶽劍派,向來同氣連枝,今後五派歸一,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,不單是恆山之事,也是我五嶽派之事。令狐兄弟有志於此,那是好得很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泰山天門道兄、衡山莫大先生、華山岳先生,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武林朋友都已到達,請過去相見吧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冲虛道長到了沒有?」

  左冷禪淡淡的道:「他二位住得雖近,但自持身份,不免要擺擺架子,那是不會來的了。」令狐冲點了點頭。便在此時,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,那是全力快跑,顯是身有急事。這二人輕功雖不甚佳,但從二人急趨而上的神態瞧來,料到山下發生了甚麼大事,峰頂上諸人的目光,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。過不多時,那人奔到左冷禪身前,抱拳說道:「恭喜師父,少林寺住持方證大師,武當派掌門冲虛道長率領門人弟子,正上山來,向我五嶽派道賀。」左冷禪道:「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?那可客氣得很啊。這須得下去迎接了。」聽他語氣,竟似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。

  但令狐冲見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顫動,心中喜悅之情畢竟是難以盡掩。在嵩山絕頂之上的群雄一聽到少林方證大師,武當冲虛道長到了,登時聳動,大家跟在左冷禪之後,迎下山去。令狐冲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,讓來人下山。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,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、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等前輩名宿,果然都已到了。令狐冲和眾人一一拱手見禮,忽見黃牆之後轉出一群人來,正是師父、師娘和一眾師弟師妹。他心中一酸,快步搶前,跪下磕頭,說道:「令狐冲拜見兩位老人家。」他不敢口稱「師父、師娘」,也不敢自稱「弟子」,但跪拜之禮,與平素一般無異。

  岳不群身子一側,冷冷的道:「令狐冲掌門何以行此大禮?那不是笑話奇談嗎?」令狐冲拜畢站起,退立道側。岳夫人眼圈一紅,道:「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。以後只須不再胡鬧,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。」岳不群冷笑道:「他不再胡鬧?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。這恆山派掌門能當到今日,也心滿意足了吧?」

  令狐冲道:「今日嵩山之會,瞧左冷禪師伯的用意,似是要五嶽劍派合化為一,合成一個五嶽派,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?」岳不群道:「你意下如何?」令狐冲道:「弟子……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『弟子』二字,那是不用提了,你若是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」令狐冲自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,從未見過岳不群對己如此和顏悅色,不由得大喜,忙道:「你老人家有何吩咐,弟子……不,晚輩無有不遵。」岳不群點頭道:「我也沒甚麼吩咐。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,最講究的是這『恩義』二字。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留下去,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,不能原宥你的過失,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。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,待你有如父子,卻也不能徇私。」

  令狐冲聽到這裏,眼淚涔涔而下,哽咽道:「師父的大恩,弟子粉身碎骨,也是難以報答。」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,意示安慰,又道:「那日在少林寺中,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,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,其中實含深意,盼你回心轉意,重入我華山門牆,但你堅執不從,可令我好生心灰。」令狐冲垂首道:「弟子該死。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,實有說不出的苦衷。如得重列師父門牆,原是弟子畢生大願。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這句話,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。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,指揮號令,一任己意,那是何等的風光,何等的自在,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?」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。

  令狐冲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,竟有重新收留自己為弟子之意,這良機如何肯失,雙膝一屈,便即跪下,道:「師父,師娘,弟子罪大惡極,今後自當痛改前非,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。只盼師父師娘慈悲,收留弟子。」

 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,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冲虛道人上得山來。岳不群低聲道:「你起來,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。」令狐冲大喜,又磕了個頭,道:「多謝師父、師娘!」這才站起身來。岳夫人又悲又喜,說道:「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,上個月在華山成……成了親。」她口氣頗有些擔憂,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,只是為了岳靈珊,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,就算不發作吵嚷,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。

  令狐冲胸口又是一酸,微微側頭,向岳靈珊瞧去,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,身上衣飾頗為華麗,但容顏一如往昔,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。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觸,突然間滿臉通紅,低下頭去。令狐冲胸口便如給大鐵鎚重重打了一鎚,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,身子搖晃,站立不定,耳中隱隱似聽得有人說道:「令狐掌門,你是遠客,反先到了。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,老衲卻來得遲了。」令狐冲覺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,定了定神,睜開眼來,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,忙道:「是,是!」拜了下去。

  左冷禪朗聲道:「大夥兒不用多禮了,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,拜到明天也拜不完,請進禪院坐地。」群雄轟然道好。嵩山絕頂,古籍稱為「峻極」,那峻極禪院便在嵩山絕頂,本是一座大寺,但近百年來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。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「禪」字,卻非佛門弟子,其武功反較近於道家。群雄進得禪院,但見院子中古柏森森,大殿雖也極大,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,只進來一千餘人,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,後來者幾無插足之地。左冷禪朗聲道:「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,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,光臨者極眾,大出在下意料之外,以致諸般供應,頗有不足,招待簡慢,還望各位勿怪。」群豪中有人大聲道:「不用客氣啦,只不過人太多,這裏站不下。」左冷禪道:「由此更上百步,乃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,地勢極是寬闊,本來極好,只是咱們布衣草莽,來到封禪台上議事,流傳出去,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,說咱們太過僭越了。」

  原來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,往往有封禪泰山、或封禪嵩山之舉,向上天呈表遞文,乃是國家的盛事。這些江湖上的豪傑,那裏懂得封禪是怎麼一回事?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,別說坐地,連呼口氣也呼不暢快,紛紛說道:「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,既有這等好所在,何不便去?旁人愛說閒話,去他媽的!」說話之間,已有數人衝出院門。左冷禪道:「既是如此,大夥兒便去壇下相見。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,遇到商議大事之際,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,天下寧有是理?他自是早就想眾人去封禪台,只是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,卻由旁人倡議而已。」又想:「這封禪台不知是甚麼玩意?他說和皇帝有關,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下,難道真是以皇帝自居麼?方證大師和冲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,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,便圖吞併朝陽神教,再進行併吞少林武當,嘿嘿,他和東方不敗倒是知己,志同道合得很,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!」

  他一言不發的跟著眾人,向上走到封禪台下,尋思:「聽師父的口氣,他是肯原宥我的過失,准我重回他門下了。為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,今日卻是臉色甚好?是了,多半他打聽之下,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,絕無穢亂恆山門戶,心中喜歡。小師妹嫁了林師弟,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再加上師娘暗中力勸,師父這才回心轉意。今日又是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的日子,師父身為華山掌門,自是要竭力抗禦。他待我好一些,我就可以和他聯手,力保華山一派自存於江湖之上。這一節,我自當盡力,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。」

  那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,每一塊大石都是鑿得極是平整,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祀福,不知驅使幾許石匠,始成此巨構。令狐冲再細看時,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,雖然已以泥苔塗抹,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補上,顯然這封禪台以年深月久,頗見毀敗,左冷禪曾命人修整一番,只是著意掩飾,不免欲蓋彌彰,反而令人推測其居心不善。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,都覺胸襟大暢,這絕巔獨立天心,萬峰在下,其時雲開日朗,纖翳不生。令狐冲向北望去,見到成皋玉門,黃河有如一線,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,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。只聽得三個老者向右南方指指點點,說道:「這是大熊峰,這是小熊峰,兩峰筆直並峙的是雙圭峰,那三峰插雲的便是三尖峰了。」另一位老者道:「這一座山峰,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。那日我到少林去。很覺得少室之高,但從此而望,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。」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。令狐冲瞧這三人服色打扮,並非嵩山派中人,口中卻說這等言語,以山為喻,推崇嵩山,菲薄少林,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,內力大是了得,看來左冷禪這次已約了不少幫手,若是有變,則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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