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五九


  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,拉住他右手衣袖,說道:「大哥,那姓林的沒一點及得上你。岳小姐是個胡塗人,才肯嫁給他,師姊們怕你生氣,一直沒敢跟你說。可是再過幾天,便上嵩山了,多半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,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,穿著新媳婦的打扮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……有礙大事。大家都說,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。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,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。」令狐冲臉露苦笑,心想:「她們都關心我,怕我傷心難受,所以一路上對我加意殷勤。每日裏祖千秋他們和我喝酒說笑,賭錢唱曲,興緻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,多半也是儀和她們授意的。」忽然覺得手背上有幾滴水點落了上去,一側頭,只見儀琳眼中淚水一滴滴的落將下來,奇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了?」

  儀琳道:「我怕見到你傷心的…傷心的模樣,大哥,你若是要哭,就哭出聲來好了。」令狐冲哈哈一笑,道:「我為什麼要哭?令狐冲是個無行浪子,為師父師娘所不齒,早給逐出了師門。小師妹怎會…怎會……哈哈,哈哈!」他縱聲大笑,發足往山道上奔去。這一番奔馳,一直奔出了五十餘里,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,只覺悲從中來,不可抑制,撲在地下。放聲大哭起來。哭了好一會,心中才稍感舒暢,尋思:「我這時回去,雙目紅腫,若教儀和她們見了,不免笑話於我,不如晚上再回吧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久出不歸,她們定然擔心。此處離嵩山不遠,別要生出甚麼事來。大丈夫要哭便哭,要笑便笑。令狐冲苦戀岳靈珊,人人皆知。她棄我有若敝屣,我若不傷心,那反是矯情作假了。」當下又放開跑步,回到恆山派眾弟子定居之處,只見儀和、儀清各弟子正散在各處找尋,見他回來,無不喜動顏色。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,令狐冲自斟自飲,大醉之後,伏案而睡。

 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,離會期尚有兩天。等到三月十五正日,令狐冲率同眾弟子,天未明便啟程上山,走到半山,涼亭中有四名身穿黃衫的嵩山弟子上來迎接,對令狐冲執禮甚恭,說道:「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令狐掌門大駕,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。」又說:「泰山、衡山、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,昨天便都已到了,令狐掌門和眾師姊到來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

  令狐冲一路上山,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,每過數里,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,迎接賓客,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,但也由此可見,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是勢在必得,絕不容有人阻攔。

  行得里許,忽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:「阿琳,阿琳!」儀琳喜道:「是爹爹。」轉身叫道:「爹爹,爹爹。」但見山道上大踏步走來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和尚,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,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。兩人行得甚快,片刻間已走近身來。

  不戒大聲道:「令狐公子,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,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,那可好得很啊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那是託大師的福……」突然見到不戒和尚身後的那名僧人,只覺相貌極熟,一時卻想不起是誰,一怔之下,才認出這和尚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,不由得大為驚奇,衝口而出的道:「是…是田?」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,他微微苦笑,躬身向儀琳行禮,道:「參…參見師父。」儀琳也是詫異之極,道:「你…你怎地出了家?是假扮的嗎?」不戒大師洋洋自得,笑道:「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,的的確確是個和尚。不可不戒,你法名叫作甚麼,說給你師父聽。」田伯光苦笑道:「師父,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,叫甚麼『不可不戒』。」儀琳奇道:「甚麼不可不戒,那有這樣長的名字?」

  不戒道:「你懂得甚麼?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多長便有多長。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名字不長嗎?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,怎會長了?」儀琳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他怎麼出了家?爹,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?」不戒道:「不是。他是你的徒弟,我是他祖師爺。不過你是小尼姑,他拜你為師,若不做和尚,於恆山派的清名有礙。所以我勸他做了和尚。」儀琳笑道:「甚麼勸他?爹爹,你定是硬逼他出家,是不是?」不戒道:「他是自願,出家是不能逼的。這人甚麼都好,就是一樣不好,所以我給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。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。明白了爹爹用意。他知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。最愛姦淫婦女,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,饒他不殺,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,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。只聽不戒大聲道:「我法名叫不戒,甚麼清規戒律,一概不守。可是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,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,怎能在你門下?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。他將來要傳我衣缽,所以他法名之中,也應當有不戒二字。」忽聽得一人說道:「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,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弟子,法名叫作甚麼?」正是桃谷六仙到了,問話的是桃枝仙。

  桃實仙道:「不可不戒的弟子,法名中自須有不可不戒四字,可以稱為『當然不可不戒』。」桃枝仙問道:「那麼『當然不可不戒』的弟子,法名又叫作甚麼?」

  令狐冲見桃谷六仙一到,又見田伯光處境尷尬,便攜了他手,道:「我有幾句話問你。」田伯光道:「是。」二人加緊腳步,搶出了數丈,如聽得背後桃根仙在道:「他法名可以叫作『理所當然不可不戒』。」用伯光苦笑道:「令狐掌門,我投在太師父門下的事,你不知道嗎?」令狐冲道:「經過情形,不大清楚。」田伯光道:「那日我和你打賭,說道我輸了,便要拜小師太為師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當時只是一句笑話,說甚麼也料不到你居然會當了真。初時我還怕你不懷好意,很防著你,後來才發覺你居然痛改前非。田兄,決心改過,那是大丈夫的行逕,那可不容易得很。」

  田伯光道:「那日在下來到華山,相請公子,便是奉了我太師父不戒大師之命。不過其時不便明言已。」令狐冲恍然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師早便相識。」田伯光道:「卻不是早便和識。在下與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後,說來慚愧,老毛病發作,在長沙城中,黑夜裏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。掀開紗帳,伸手一摸,卻摸到一個光頭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不料是個尼姑。」田伯光苦笑道:「不,是個和尚。」令狐冲哈哈大笑道:「小姐的香閨之中,繡被之內,睡著個和尚,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,偷的卻是個和尚。」田伯光搖頭道:「那位和尚,便是太師父了。原來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,給太師父瞧在眼裏。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,跟這家人家說了,叫小姐躲了起來,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。不戒大師武功高得很啊。」田伯光苦笑道:「那還用說嗎?在下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。」令狐冲道:「想來不戒大師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來,又或是點了你的大穴,令你疼痛不堪,麻癢難熬。」

  田伯光搖頭道:「都不是的。」他回頭向身後一看,見十餘丈內並無旁人,才道:「公子,我的事不能瞞你,可是若教別人知道了,田伯光寧可自刎,也不能受這羞辱。」令狐冲忙道:「田兄不必提及此事,我只知道不戒大師懲戒了你一番,也就是了。我輩學武之人,這色戒原是大忌,田兄聽從了不戒大師的金玉良言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田伯光道:「太師父命我一定要對公子明言,否則頗有不便。」令狐冲道:「有這等事?那麼我聽了之後,絕不向任誰提起便了。」

  田伯光道:「多謝公子。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麼暗器?」令狐冲道:「這倒不知。我和田兄數度交手,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沒招架之功,你自始至終就沒使上暗器。」田伯光從懷中取出一枝柚箭,托在掌中,道:「這是在下所練的暗器,平時帶在身上,卻也頗少使用。」令狐冲見這枝袖箭長約五寸,箭身甚細,以純鋼打就,顯比尋常袖箭為重,卻也並無特異之處。田伯光道:「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,便知不妙,跟著小腹上一麻,已給點中了穴道。太師父點了燈,跳下床來,問我要死要活。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,終有一日遇到報應,既是落入人手,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,當下便道:『要死!』太師父大為奇怪,問我:『為甚麼要死?』我說:『我不小心給你制住,難道還能想活嗎?』太師父臉孔一板,道:『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,倒像若是小心些,便不會給我制住了。好!』他說了這『好』字,一伸手所便解開了我的穴道。

  「我坐了下來,問道:『有甚麼吩咐?』他說:『你帶得有刀,幹麼不向我砍?你生得有腳,幹麼不跳窗逃走?』我說:『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,豈是這等無恥小人?』他哈哈一笑,道:『你不是無恥小人,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,怎地賴了?』我大是奇怪,問道:『你女兒?』他道:『在那酒樓之上,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,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,難道那是假的?我坐在酒樓窗口喝酒,你們的說話,我從頭至尾都聽見了。』我道:『原來如此。那個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兒,那倒奇了。』他道:『有甚麼奇了?』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,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,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,他法名叫作不戒,那便是什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奉之意。」田伯光道:「當時我說:『打賭之事,乃是戲言,如何當得真?這場打賭是我輸了,那不錯,我不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,也就是了。』太師父道:『那不行。你說過要拜師,一定得拜師。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。』我見他糾纏不清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當下一個『倒踩三疊雲』,從窗口中跳了出去。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,太師父定是追趕不上,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太師父直追了下來。我叫道:『大和尚,剛才你沒殺我,我此刻也不殺你。你再追來,我可要不客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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