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四四


  令狐冲聽方證大師這般說,立時想起華山思過崖後洞中的那些骷髏來,心想:「難道這些骷髏,便是魔教十長老的遺骸麼?否則他們為什麼在洞壁上題字,痛罵我五嶽劍派?」冲虛見他呆呆出神,問道:「你曾聽岳先生說過這件事嗎?」令狐冲道:「沒有。不過晚輩曾在華山思過崖的一個石洞之中,見到許多具骷髏,又見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題字。」冲虛道:「有這等事?題字中寫些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有十六個大字,寫的是『五嶽劍派,無恥下流,比武不勝,暗算害人。』此外還有許多小字,都是咒罵五嶽劍派卑鄙無賴。不要臉等等。」冲虛道:「華山派怎地容得這些謾罵誹謗的字跡留在石壁之上,這倒奇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石洞是晚輩無意中發見的,旁人均不知道。」當下將如何發見這石洞的經過說了,又說那使斧之人以利斧開山數百丈,卻只相差不到一尺,力盡而死,毅力可佩,而命運之蹇,著實令人可嘆。方證大師道:「使斧頭的?難道是十長老中的『大力神魔』范松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,正是!石壁上刻有一行字,說『范松趙鶴破恆山派劍法於此』。」方證道:「趙鶴?他是十長老中的『飛天神魔』,他是不是使雷震擋的?」令狐冲道:「這個晚輩卻不知道,但石洞中地下,確有一具雷震擋。我記得石壁上題字記道,破了華山劍法的,是兩個姓張的,叫什麼張乘風,張乘雲。」方證道:「果然不錯,『金猴神魔』張乘風,『白猿神魔』張乘雲,乃是兄弟二人,據說所使兵刃乃是熟銅棍和鑌鐵棍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石壁上圖形,確是以棍棒破了我華山派的劍法,設想之奇,令人嘆服。」方證道:「從你所見者推想,似乎魔教十長老中了五嶽劍派的埋伏,被誘入山洞之中,囚禁了起來,無法脫身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也這麼想,因此上這些人心懷不平,既在石壁上刻字痛罵五嶽劍派,又刻下破解五派劍法的法門,好使後人得知,他們並非戰敗,只是誤中機關而已。不過骷髏之旁,尚有好幾柄長劍,卻是五嶽劍派的兵刃。」方證出了一會神,道:「那就難以推想了,說不定是十長老從五嶽劍派門下的手中奪來的。你在後洞中所見,一直沒跟人說起過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晚輩發見了後洞中的奇事之後,變故迭生,一直沒機緣向師父、師娘提起此事。」冲虛道:「你劍法如此精妙,便是從石壁的那些圖形中學來了?」令狐冲道:「那倒不是。晚輩的劍法,除了師父岳先生啟蒙教導之外,是風太師叔祖傳授。」方證和冲虛點了點頭。三個人說了半天話,太陽快下山了,照映得半天皆紅。方證道:「魔教十長老雖在華山送命,但華山派閔肅、朱子風,二人手錄的『葵花寶典』,還是給魔教中人奪了去。任教主說傳給東方不敗的,便是那部手錄本了。這部手錄本是不齊全的,本上所錄,只怕還不及林遠圖之所悟。」方證道:「嗯,林遠圖便是你林師弟的曾祖,福威鏢局的創辦人,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鎮懾群小的便是他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位林前輩,也曾得見『葵花寶典』嗎?」方證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便是渡元禪師,便是紅葉禪師的弟子。」令狐冲身子一震,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可……這可……」方證道:「渡元禪師本來姓林,還俗之後,便復了本姓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原來林師弟的曾祖父,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輩,便是這位渡元禪師,那真是……那真是料想不到。」那天晚上在衡山城外破廟之中林震南臨死時的情景,驀地裏湧上心頭。方證道:「渡元就是遠圖,這位前輩禪師還俗之後,復了原姓,卻將他法名顛倒過來,取名為遠圖,後來娶妻生子,創立鏢局,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。這位林前輩立身甚正,吃的雖是鏢局子飯,但行俠仗義,急人之難,他不在佛門,行的卻是佛門之事。一個人只要心地好,心即是佛,是否出家,那也沒多大分別。紅葉禪師當然不久便知道這位林鏢頭便是他的得意弟子,但聽說師徒之間,以後也沒來往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位林前輩從華山派的閔朱二位前輩口中,獲知『葵花寶典』的精要,不知那『辟邪劍譜』又從何而來?而他傳下來的辟邪劍法,卻又不甚高明?」方證向冲虛道:「道兄,劍法之道,你是大行家,比我懂得多了,這中間的道理,你向令狐少俠說說。」冲虛笑道:「你這麼說,若非多年知己,老道可要生氣,怪你取笑我了。當今劍術之精,又有誰及得上令狐少俠?」方證道:「令狐少俠劍術雖精,劍道上的學問,卻遠不及你。大家是自己人,無話不說,那也不用客氣。」冲虛嘆道:「其實以老道之所知,與劍道中浩如煙海的學問相比,那只是太倉一粟而已。」他向令狐冲道:「今日林家的辟邪劍法平平無奇,而當年林遠圖前輩以此劍法威震江湖,卻是確定不移之事實。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,號稱三陝以西,劍法第一,卻也敗在林前輩手下,那是眾所周知的。今日青城派的劍法,可就比福威鏢局的辟邪劍法強得太多,其中一定別有原因。這個道理,老道已想了很久,其實,學劍之士,人人都想過這個道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家破人亡,父母雙雙慘死,便是由於這個疑團難解而起。」冲虛道:「正是。辟邪劍法的威名太甚,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,這中間的差別,自然而然令人推想,定然是林震南太蠢,學不到家傳武功。進一步便想,倘若這劍譜落在我手中,定然可以學到當年林遠圖那輝煌顯赫的劍法。老弟,百餘年來以劍法馳名的,原不只林遠圖一人。但少林、武當、峨嵋、崑崙、青城以及五嶽劍派諸派,後代各有傳人,旁人決計不會去打他們的主意,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,那好比一個三歲娃娃,手持黃金,在鬧市之中行走,誰都會起心搶奪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位林前輩既是紅葉禪師的高足,然則他在莆田少林寺中,早已學到了一身驚人武功,什麼辟邪劍法,說不定只是他將少林派劍法略加變化而已,未必真的另有劍譜。」冲虛道:「這麼想的人,本來也是不少。不過辟邪劍法確與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,任何學劍之士,一見便知。嘿嘿,起心的人雖多,終究還是青城矮子臉皮最老,他先下手為強,居然是第一個動手。可是余矮子臉皮雖厚,腦筋卻笨,那裏及得上你師父岳先生不動聲色,坐收巨利。」

  令狐冲臉上變色,道:「道長,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冲虛微微一笑,道:「那林平之拜入了你華山門下,辟邪劍譜自然跟著帶進來了。聽說岳先生有個獨生愛女,也要許配你那林師弟,是不是?果然是深謀遠慮。」

  冲虛道人初時說到岳不群不動聲色「坐收巨利」之時,令狐冲聽他辱及師尊,心下頗為忿怒,但及後又聽他說到師父「深謀遠慮」,突然想起,那日師父派遣二師弟勞德諾化裝成一老翁,攜帶小師妹到福州城外開設酒店,當時不知師父的用意,此刻想來,自是為了針對福威鏢局。又想林震南武功平平,師父如此處心積慮,若說不是為了辟邪劍譜,又為了什麼?只是師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,不像余滄海和木高峰那樣豪奪罷了。他隨即又想:「小師妹是個年輕閨女,師父為什麼她要拋頭露面,長期在福州城外開設酒店?」想到這裏,不由得心頭湧起一陣寒意,突然之間省悟:「師父要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弟,其實是在他二人相見之前,早就有這個安排了。」

  方證和冲虛見他臉上陰晴不定,神氣甚是難看,知他向來尊敬師父,這番話頗傷他臉面。方證道:「這些言語,也只是老衲與冲虛這兒閒談之時,妄加推測。尊師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稱。只怕我們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了。」冲虛微微一笑。

 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亂,只盼冲虛所言非實,但內心深處,卻知道他每一句話都說的是實情,過了一會,問道:「那日在少林寺中,左盟主和任教主相鬥之時,以指作劍,向問天大哥說道這是辟邪劍法。其中緣由,還請道長賜教。」冲虛道人搖了搖頭,道:「這道理我也推想不出,說不定左冷禪威逼令師,將劍譜強奪了去,也或許令師以劍譜與左冷禪共同參悟。左冷禪武功見地,俱比令師為高,二人若是共參,於令師也是大有益處。再說,左冷禪以指作劍所使的劍法,是否就是辟邪劍法,我們也難以確定。」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家傳的辟邪劍法,我們華山門下卻是人人見過的。那日左盟主所使,有幾招似乎相同,有幾招卻又大異。」他想到那日林震南在破廟中臨死時的言語,道:「林師弟的父親林家世伯,胸襟不廣,他要我傳話,卻又怕我偷看他家的劍譜。」

  冲虛道:「他要你傳什麼話了?」令狐冲道:「林家世伯受了青城派的虐待,又受塞北明駝木高峰的逼供,弟子見到他時,已是氣息奄奄。他要弟子傳話給林師弟,說道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,是他家祖傳之物,要他好好保管。這物事便是那件上載辟邪劍譜的袈裟……啊是了,原來林遠圖前輩本是和尚,所以他向陽巷老宅之中,有一佛堂,而那劍譜,又書寫在一件袈裟之上。」冲虛道:「猜想起來,他在華山與閔肅、朱子風兩位前輩探討葵花寶典,一字一句,記在心裏,當時他尚是禪師,到得晚上,便筆錄在裟袈之上。」令狐冲道:「說也好笑,那林世伯卻又加上一句,說道遠圖公留有遺訓,凡我子孫,不得啟視,否則有無窮禍患,要他好好記住了。他顯然是放心不下,怕我霸佔了他家祖傳的物事,以『無窮禍患』來嚇人。」冲虛道:「他這句話,後來跟你林師弟說了沒有?」令狐冲道:「我答應把話傳到,自是照辦。」方證道:「時至今日,這部葵花寶典上所載的武學秘奧,魔教手中有一些,令師岳先生手上有一些,似乎嵩山派左盟主手中也有一些,怕只怕左冷禪心有不足,得知所見並非全豹,要想滅了魔教,吞併少林,將整部葵花寶典都收歸嵩山,武林中就此多事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