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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


  令狐冲道:「是啊,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?」盈盈笑道:「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。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,不但有,而且相當不少。不過你放心,我不會對你發作。」令狐冲道:「承你另眼相看,那可多謝了。」

  盈盈道:「當時我對老和尚說:『你年紀這麼大了,欺侮我們年紀小的,也不怕醜。』老和尚笑道:『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捨身,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。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,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。衝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,你這就下山去吧。』就這麼著,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。後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,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。兩位師太言道:少林寺有難,她們不能袖手,而且群豪是你率領,我又已下山,她們要趕上山來,向你說明,免得雙方動手。不料兩位心地慈祥,武功極高的前輩,竟會死在少林寺中。」說著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
  令狐冲嘆道:「不知是誰下的毒手。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,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。」盈盈道:「有傷痕的,怎麼沒有傷痕?我和爹爹、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,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,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,乃是被人用毒針刺傷而死。」令狐冲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道:「毒針?武林之中,有誰是使毒針的?」

  盈盈搖頭道:「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,可是他們也不知道。爹爹又說,這針並非毒針,乃是一件兵刃,刺人要害,致人死命,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了。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,沒有斷氣。這針既然還是當心刺入,那就並非暗算,而是正面交鋒。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,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了。」盈盈道:「我爹爹也這麼說。既有了這點線索,要找到兇手,想亦不難。」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,大聲道:「盈盈,我二人有生之年,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恥。」盈盈道:「正是。」

  令狐冲倚著石壁坐了下來,但覺四肢運動如常,胸口也不疼痛,竟似沒受過傷一般,說道:「這可奇了,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,好像沒傷到我什麼。」盈盈道:「我爹爹說,你練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後,體內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,內功之強,早已勝你師父數倍。當時你所以受傷吐血,只不過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而已,但有內功護體,受傷畢竟甚微。爹爹給你推拿了幾次,激你自身的內力療傷,這會兒早就好了。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,那倒是奇事一件。爹爹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這中間的原由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內力雖強,師父這一腿踢來,我內力反震,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,為甚麼奇怪?」盈盈道:「不是的。爹爹說,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,但必須自加運用,方能傷人,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,畢竟還是遜了一籌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,也就不去多想,只是害得師父受傷,實是負咎良深,心想:「小師妹因我之故,給儀和師妹砍傷,師父不但受傷,更是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。這番罪孽,再也難贖。」一時之間,兩人相對默然,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輕微的爆裂之聲,但見洞外大雪飄揚,比在少室山上之時,雪下得更大了。

  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,令狐冲突然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,當即凝神傾聽,盈盈內功遠不及他,沒聽到這聲息,但見了他的神情,便問:「聽到了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之聲,不知是誰走近。你爹爹呢?」他聽那聲音,倘若是人,也必武功低微,不足為慮。盈盈道:「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蹓躂蹓躂。」說這句話時,臉上又是一紅,她知道父親心意,乃是故意避開,好讓令狐冲醒轉之後,和她細敘離情。這時令狐冲又聽到了幾下喘息,道:「咱們出去瞧瞧。」兩人走出洞來,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裏的足印已給大雪遮了一半。令狐冲指著那兩行足印道:「這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。」兩人順著足跡,行了里許,轉過一處山坳,突見雪地之中,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,卻是一動也不動。兩人吃了一驚,並肩搶了過去。盈盈叫道:「爹!」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,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,全身便是一震,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透了過來,登時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叫道:「爹,你……你怎麼了?」一句話沒說完,已是全身戰慄,牙關震得格格作響,她心中卻已明白,父親中了左冷禪的「寒玉真氣」之後,一直強自抑制,此刻卻終於鎮壓不住,寒氣發作了出來。向問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親抵擋寒氣侵襲。

  令狐冲初時並不明白,白雪的反光之下,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,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,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之聲,竟然是他所發。但見盈盈身子顫動,冷得厲害,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,頃刻之間,也是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。他登時恍然,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,正在全力散發,當即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,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。任我行得他相助,心中登時一寬。要知向問天和盈盈內功雖均高強,卻和他所習並非一路,只能以內力助他和寒氣相抗,卻不能令寒氣散去。他自己正將全副真力和寒氣抗禦,以免全身凍結為冰,再無餘力散發寒氣,堅持既久,越來越覺吃力。令狐冲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之道,將「寒玉真氣」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,散之於外,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減少。

  四個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,便如僵硬了一般,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,逐漸逐漸,將四個人的頭髮、眼睛、鼻子、衣服都蓋了起來。令狐冲一面運功,一面暗自奇怪:「怎地雪花落在臉上,竟爾不融?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「寒玉真氣」厲害之極,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。此時他四人身子肌膚之冷,已若堅冰,只是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,是以雪花落在身上,竟是絲毫不融,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。

  如此過了良久良久,天色漸明,大雪還是不斷落下。令狐冲擔心盈盈嬌女弱質,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之苦,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,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,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,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。他拿不定主意,只好繼續助任我行散功,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,她肌膚雖冷,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,從自己掌心之中,可以覺察到她手掌上脈膊的細微跳動。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,只是隱隱覺察到天色明亮,卻什麼東西也無法看到。

  令狐冲心無旁騖,不住加強運功,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間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之聲。那馬蹄聲越來越近,聽得出是一騎前,一騎後,跟著便聽得一人在大聲呼叫:「師妹,師妹,你聽我說。」令狐冲雙耳之外雖是堆滿了白雪,仍舊聽得分明,那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。但聽得兩騎馬絲毫不停,又聽得岳不群叫道:「你不明其中緣由,便即亂發脾氣,你聽我說啊。」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:「我自己不高興,關你甚麼事了?又有甚麼好說的。」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,顯是岳夫人乘馬在前,岳不群乘馬在後追趕。

  令狐冲甚是奇怪,心想:「師娘向來脾氣甚好,不和師父吵嘴,這一次不知為甚麼師父竟然得罪了她。」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越奔越近,突然間她「咦」的一聲,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,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,那馬人立了起來。過不多時,岳不群縱馬趕到,說道:「這曠野之中,居然有人堆了四個雪人,師妹,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,是不是?」岳夫人哼的一聲,似是餘怒未息,但對四個雪人也頗感興趣。令狐冲剛想:「這曠野之中,那裏有四個雪人了?」隨即明白:「我們四人全身堆了白雪,早已臃腫不堪,以致師父、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。」他童心未泯,覺得這件事實在好笑之極。

  岳不群道:「這雪地裏沒有足印,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。師妹,你瞧,這其中似乎三個是男的,一個是女的。」岳夫人道:「我看也差不多,又有什麼男女之別了?」一聲吆喝,催馬欲行。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騎的轡頭,說道:「師妹,你為什麼性子這樣急?這裏左右無人,咱們從長計議,豈不是好?」岳夫人道:「又有什麼性急性緩的了。我自回華山去。你愛討好左冷禪,你獨自上嵩山去吧。」岳不群道:「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?我好端端的華山掌門不做,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?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!我便是不明白,你為什麼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,偏偏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,聽人家的指使?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的盟主,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。五個劍派合而為一,這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?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,曾說什麼話來?」岳不群道:「恩師是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。你若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,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?常言道得好,寧為雞口,毋為牛後。華山派雖小,咱們儘可自立門戶,不必去依傍旁人。」

  岳不群嘆了口氣,道:「師妹,恆山派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的武功,和咱們二人相較,誰高誰下?」岳夫人道:「沒有比過。我看也差不多。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?」岳不群道:「我也看是差不多,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,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。」令狐冲聽到這裏,心頭一震,他本來也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,否則別人也沒有這麼好的功夫,少林、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,但均是有道之士,絕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。

  岳夫人道:「是左冷禪害的,那又如何?你若是拿到了證據,便當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,齊向左冷禪問罪,以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。」岳不群又嘆了口氣,道:「一來沒有證據,二來又是強弱不敵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什麼強弱不敵?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,武當派冲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,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?」岳不群嘆了口氣道:「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,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?哼,咱們既在武林中立足,那又顧得了這許多?前怕虎,後怕狼的,還能在江湖上混麼?」令狐冲聽得師娘如此說,心下暗暗佩服:「師娘雖是女流之輩,豪氣尤勝鬚眉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咱二人死不足惜,可有什麼好處?左冷禪暗中下手,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,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,創成了那五嶽劍派,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,加在咱們頭上呢。」岳夫人沉吟不語。岳不群又道:「咱們夫婦一死,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,那裏還有反抗的餘地?不管怎樣,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。」岳夫人唔了一聲,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,隔了一會,才道:「就算咱們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,待機而動,那你為什麼將平兒家傳的『辟邪劍譜』給了左冷禪?那不是紂為虐,令他如虎添翼嗎?」岳不群道:「這也是我的權宜之計,若不送他這部武林之士夢寐以求的劍譜,難以令他相信我誠心和他攜手。他越是對我沒加疑心防範,咱們行事越是方便,一旦時機成熟,便可揭露他的陰謀,與天下英雄一同撲殺此獠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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