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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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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七十一回 往事如煙 突然之間,令狐冲頭上震動了幾下,不覺吃了一驚,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,心道:「不好,咱們行藏給識破了。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,師父、師娘再向我動手,那便如何是好?」只覺得盈盈手中傳過來的內力也是劇震數下,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,但頭頂給麼輕輕拍了幾下後,便不再有甚麼動靜,卻聽得岳夫人道:「昨天你和冲兒動手,連使『浪子回頭』、『蒼松迎客』、『弄玉吹簫』、『蕭史乘龍」這四招,那是什麼意思?」岳不群嘿嘿一笑,道:「這小賤人人品雖然不端,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,眼看他入歧途,實在可惜,只要他浪子回頭,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這意思我理會得。可是另外那兩招呢?」岳不群道:「你心中早已知道,又何必問我?」岳夫人道:「倘若冲兒肯棄邪歸正,你就答應將珊兒許配他為妻,是也不是?」岳不群道:「不錯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當時這樣向他示意,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,還是確有此意?」 岳不群不語,令狐冲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,當即明白,岳不群是一面心中沉思,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敲拍,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的行藏。只聽岳不群道:「大丈夫言出如山,我既然答應了他,自無反悔之理。」岳夫人道:「他對那魔教的妖女十分迷戀,你豈有不知?」岳不群道:「不,他對那妖女敬畏則有之,迷戀卻未必。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,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,難道你瞧不出來?」岳夫人道:「我自然也瞧出了。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?」岳不群道:「豈但並未忘情,簡直是……簡直是相思入骨。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,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,心花怒放的神氣?」岳夫人道:「正因為如此,所以你是以珊兒為餌,要引他上鉤?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,故意輸了給你?」 令狐冲雖是耳盈積雪,卻仍舊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,充滿著憤懣和譏刺之意。這等語氣,那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。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,平素說話,在他面前亦無避忌。岳夫人性子較急,在家務細事上,偶爾向丈夫衝撞幾句,也屬常有的,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,她總尊重丈夫的掌門身份,絕不違拗其意。此刻如此說法,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。 岳不群長嘆一聲,道:「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,旁人自然更加不必說了。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,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。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冲,教他重歸華山,那可是一舉四得,大大的美事。」岳夫人道:「什麼一舉四得?」岳不群道:「令狐冲不知憑著什麼緣份,得到風師叔祖的傳授,學得一手精妙劍法。他若是重歸華山,我華山派聲威大振,名揚天下,這是第一樁大事。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,連泰山、恆山、衡山三派也得保全,這是第二樁大事。他重歸正教門下,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,反而多了一個大敵,正盛邪衰,這是第三樁大事。師妹,你說是不是呢?」 岳夫人被他說得意動,道:「那第四樁呢?」岳不群道:「這第四樁啊,冲兒是我二人一手教養成人,我夫婦膝下無兒,向來當他親生孩兒一般。他誤入歧途,我實是痛心非凡。我年紀已不小了,這世上的虛名,又何足道?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,咱們一家團圓,融融洽洽,豈不是大大的喜事?」令狐冲聽到這裏,不由得熱淚盈眶,登時便想叫了出來:「師父、師娘!」但覺得手掌中所握盈盈的手輕輕一顫,這兩聲才沒叫出口來。 岳夫人道:「珊兒和平兒情投意合,難道你忍心硬生生將他二人拆開,令珊兒終身遺恨?」岳不群道:「我這是為了珊兒好。」岳夫人道:「為珊兒好?平兒勤勤懇懇,規規矩矩,有什麼不好了?」岳不群道:「平兒雖然用功,可是和令狐冲相比,那是天差地遠了,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。」岳夫人道:「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?我很盼望冲兒能改邪歸正,重入本門。但他見異思遷,輕浮好酒,可不能誤了珊兒的終身。」令狐冲聽到這在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尋思:「師母說我『見異思遷,輕浮好酒』,這八字確是的評。可是……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,難道我會辜負她嗎?不,萬萬不會。」 只聽岳不群又嘆了口氣,道:「反正我枉負心機,令狐冲這小賊陷溺已深,咱們這些話,也都是白說了。師妹,你還生我的氣麼?」岳夫人不答,過了一會,道:「你腿上痛得厲害?」岳不群道:「這只是外傷,將養一兩個月,也就好了。我敗在小賊劍下,已無面目見人,咱們這就回華山去吧。」岳夫人嘆了口氣,但聽得二馬踏雪之聲,漸漸遠去。 一時之間,令狐冲心亂如麻,反覆思念師父師娘二人適才的說話,竟然忘了運功,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,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只覺全身奇寒徹骨,急忙運功抵禦,一時運得急了,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,無法流通。他心下大急,強自提氣運功。殊不知內息運行,首重自然,他練這「吸星大法」,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,無師自通,種種細微之處,未得明師指點,登時越運越僵。 先是左臂漸漸僵硬,跟著這麻木之感覺隨著經脈而通至左脅、左腰,順而向下,逐步整條左腿也麻木了,令狐冲便想大呼「救命!」但一張口,發覺口唇已然無法動彈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匹馬馳近。有人說道:「這裏蹄印雜亂,爹爹和媽媽當曾在這裏停留。」正是岳靈珊的聲音。令狐冲又驚又喜,心道:「怎地小師妹也來了?」聽得另一人道:「師父腿上有傷,別要出了什麼岔子,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。」卻是林平之的聲音。令狐冲心道:「是了,雪地之中,馬蹄印痕甚是清晰。小師妹和林師弟是追尋師父、師娘,一路這麼尋了過來。」岳靈珊忽然叫道:「小林子,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,手拉手的站成一排。」林平之道:「附近好像沒人家啊,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?」岳靈珊笑道:「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?」林平之道:「好啊,堆一個男的,一個女的,也要手拉手的。」岳靈珊翻身下馬,捧起雪來便要堆砌。林平之道:「咱們還是找尋師父、師娘要緊。找到他二位之後,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便是掃人家的興。爹爹腿上雖然受傷,騎在馬上,便如不傷一般無異。再有媽媽在旁,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?他兩位老人家雙劍縱橫江湖之時,你都還沒生下來呢。」林平之道:「話是不錯。不過師父、師娘還沒找到,咱們卻在這裏貪玩,總是心中不安。」岳靈珊道:「好吧,就聽你的。不過找到了爹媽,你可得陪我堆兩個很好看很好看的雪人。」林平之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我料他必定會說:『就像你那樣好看。』又或是說:『要堆得像你那樣好看,可就難了。」不料他只說『這個自然』,就算了事。」轉念又想:「林師弟穩重厚實,那像我這樣輕佻?小師妹若是要找陪她堆雪人,便有天大的事兒,我也置之腦後了。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,雖然不願意,卻半點不使小性兒,沒鬧彆扭,那裏像她平時對我這樣?嗯,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,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,小師妹卻把這筆賬算在我的頭上。」 他全神貫注的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,忘了自身的僵硬,豈知這一來,正合了「吸星大法」行功秘訣中的要旨:「無所用心,渾不著意。」左腿和左腰的麻木反而漸漸減輕。須知道「吸星大法」便與其他上乘內功一般,越是勉強,越是難成。修習一切上乘內功,最最凶險之事,無過於奮力強求,走火入魔,往往由此而生,務須有如漫不經意的修習,火候一熟,悟心一生,自然水到渠成。這項訣竅,卻是湖底鐵板上所未曾刻上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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