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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三
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漸覺身上有些寒冷,慢慢睜開眼來,只覺火光耀眼,又即閉上,只聽得盈盈歡聲叫道:「爹爹,他……他醒轉來啦。」卻沒聽到任我行回答的聲音。令狐冲再度睜開,只見盈盈一雙妙目,正凝視著自己,臉上充滿著喜悅之情。令狐冲便欲坐起,盈盈搖手道:「躺著再歇一會兒。」令狐冲一看周遭情景,見是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,洞外生著一堆大火,這才記是給師父踢了一腳,問道:「我師父、師娘呢?」盈盈道:「你還叫他作師父嗎?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。你一味讓他,他卻不知好歹,終於弄得下不了台,還這麼狠心踢你一腳。震斷了他腳骨,才是活該。」令狐冲驚道:「我師父震斷了腳骨?」盈盈微笑道:「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?爹爹說,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,否則也不會受傷。」

  令狐冲喃喃的道:「我刺傷了師父的手腕,又震斷了他的腳骨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」盈盈道:「你心中懊悔嗎?」令狐冲道:「我這樣做,實是大大的不該。當年若不是師父、師娘撫養我長大,說不定我早已死了,焉能得有今日?我恩將仇報,真是禽獸不如。」盈盈道:「他幾次三番痛下殺手,想要殺你,難道你不知道嗎?你如此讓他,也算已報了師恩。像你這樣的人,到那裏都不會死,就算岳氏夫婦不養你,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,也死不了。他把你逐出華山派,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,還想他作甚?」說到這裏,慢慢放低了聲音,道:「冲哥,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、師娘,我…我心裏……」說著低下了頭,暈紅雙頰。

  令狐冲自和她相識以來,心中對她一直是又敬又懼,此刻卻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,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,直是明艷不可方物,不由得心中一蕩,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,嘆了口氣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
  盈盈柔聲道:「你為什麼嘆氣?你後悔識得我嗎?」令狐冲道:「沒有,沒有!我怎會後悔?你為了我,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,我…我…以後粉身碎骨,也報不了你的大恩。」盈盈抬起頭來,凝視他雙目,道:「你為什麼說這種話?你直到現下,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。」令狐冲內心感到一陣慚愧,在他心中,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,說道:「是我說錯了,自今而後,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。」盈盈眼光中突然閃出喜悅的光芒,道:「冲哥,你…你這是真心話呢,還是哄我?」令狐冲道:「我若是哄你,教我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。」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,也將令狐冲的手握住了,只見自出娘胎以來,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,全身都是暖烘烘地,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,但願天長地久,永恆如此。

  過了良久,她才緩緩說道:「咱們武林中人,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。你日後若是對我負心,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,我…我…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。」令狐冲心頭一震,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,怔了一怔,才笑道:「我這條命是你救的,早就歸於你了。你幾時要取,隨時來拿去便是。」盈盈微微一笑,道:「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,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,沒點正經。也不知是什麼道理,我就是…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?你這麼說我,我可要對你輕薄了。」盈盈雙足一點,身子彈出數尺,沉著臉道:「我心中對你好,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。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,可以隨便欺我,那可看錯人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?你是一位年高德劭,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。」盈盈噗嗤一笑,想起初識令狐冲之時,他一直叫自己為「婆婆」,神態恭謹之極,不由得笑靨如花,坐了下來,卻和令狐冲隔著有三四尺遠。令狐冲笑道:「你不許我對你輕薄,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。」盈盈笑道:「好啊,乖孫子。」令狐冲道:「婆婆,我心中有……」盈盈道:「不許叫婆婆啦,待過得六十年,再叫不遲。」令狐冲道:「若是現下叫起,能一直叫你六十年,這一生可也不枉了。」盈盈心神盪漾,尋思:「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,便天上神仙,也是不如的了。」

  令狐冲見到盈盈的側面,見她鼻子微聳,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,臉色甚是柔和,心想:「這樣美麗的姑娘,為甚麼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,竟會對她又敬又畏,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?」想要問一句話,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種話未免大煞風景,欲言又止。盈盈道:「你想說甚麼話,儘管說好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一直心中奇怪,為甚麼老頭子、祖千秋他們,對你怕得這麼厲害。」盈盈嫣然一笑,道:「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,總是不放心。只怕在你心中,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,不,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。」

  盈盈微笑道:「你說不了三句話,便會胡說八道。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,只不過愛油嘴滑舌,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叫你作婆婆之時,可曾油嘴滑舌嗎?」盈盈道:「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要叫你一輩子,只不過不是叫婆婆。」盈盈臉上浮起一朵紅雲,心下甚甜,低聲道:「只盼你這句話,不是油嘴滑舌才好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怕我油嘴滑舌,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,菜裏不放豬油豆油。」盈盈微笑道:「我可不會煮飯,連烤青蛙也烤焦了。」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時,只覺此時此刻,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,臉上全是溫柔之色。盈盈低聲道:「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,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。」令狐冲道:「只要是你煮的,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,卻又何妨?」盈盈輕聲道:「你愛說笑,儘管說一個夠。其實,你說話逗我歡喜,我也開心得很呢。」

  兩人四目交投,半晌無語。隔了好一會,盈盈緩緩說道:「我爹爹本是朝陽神教的教主,你是早知道的了。後來東方不敗暗使詭計,把爹爹囚了起來。欺騙大家,說爹爹在外逝世,遺命要他接任教主。當時我年紀還小,那東方不敗又是機警狡猾,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,我也沒有絲毫疑心。那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,對我特別客氣,我不論說甚麼,他從來沒一次駁回。所以我在教中,地位甚是尊榮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些江湖豪客,都是朝陽神教屬下的了?」盈盈道:「他們也不是我教的教眾,不過一向歸我教統屬,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『三尸腦神丹』。」

  令狐冲「哼」的一聲。盈盈續道:「這『三尸腦神丹』服下之後,每年須服一次解藥,否則毒性發作,死得慘不堪言。東方叔叔…,不,東方不敗,我一直叫他叔叔,可叫慣了。他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,小有不如他意,便扣住解藥不發,每次總是我去求情,討得解藥給了他們。」令狐冲道:「原來如此,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。」

  盈盈道:「也不是甚麼恩人。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,我可硬不了心腸,置之不理。只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,實在太煩,前年春天,我叫那侄兒綠竹翁陪伴,出來遊山玩水,免得再管教中的閒事,不料卻發見了一樁奇事。不論我到甚麼地方,總有人知道我的蹤跡,一得不到解藥,便來向我哀求。我初時很奇怪,因為我到甚麼地方,只告知東方不敗一個人。我行蹤十分隱秘,居然還是有人知道,那自是只有東方不敗洩漏出去了。原來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,他是要使人人知道,他對我十分尊敬。這樣一來,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。」

  當日令狐冲在孤山梅莊之中,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、秦邦偉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「三尸腦神丹」,登即嚇得魂不附體,當時鮑大楚言道:「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,便當死心塌地,永遠聽從教主驅使,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殭伏而活動,鑽而入腦,咬嚙腦髓,痛楚固不必說,更且行事狂妄顛倒,比瘋狗尚且不如。」後來和任我行、向問天二人一同飲酒,向問天在席間又說起這「三尸腦神丹」的厲害,說道這丹藥中裹有尸蟲,服下後平時並不發作,了無異狀,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午時,不服教主所賜藥物。原來剋制尸蟲的藥物藥性一過,那尸蟲便脫困而出,一經入腦,其人行動如妖如鬼,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,理性一失,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,當世毒物,無逾於此。當時黃鍾公寧可自殺,也不肯吞服此丹,足見這丹藥之力,端的是霸道絕倫。原來群豪所以感激盈盈,乃是為了她助其解脫此困。盈盈又道:「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,當然並非都是服過我求來的解藥。但只要一名幫主受過我的恩惠,他屬下的幫眾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。再說,他們到少室山來,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,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,不敢不來。」說到這裏,抿嘴一笑。令狐冲嘆道:「你跟著我沒甚麼好處,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學會了三分。」盈盈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。她在朝陽神教之中,一生下地,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,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,待得年紀愈長,更是頤指氣使,要怎麼便怎麼,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。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謔,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。

  過了一會,盈盈微笑道:「你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,我自然喜歡。那些人貪嘴貪舌,背後都說我……說我對你好,而你卻是個風流浪子,到處留情,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漸漸低了下來,幽幽的道:「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,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,我……我就算死了,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,我當時是一點也不知道,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,待得脫困而出,得悉情由,再來接你,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。」盈盈道:「我在少林寺後山,也沒受什麼苦。我獨居一間石屋,每隔十天,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,除此之外,什麼人也沒見過,直到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,方丈要我去相見,這才知道他根本就沒傳你易筋經,也沒給你治病。我當時發覺上了當。生氣得很,便罵那老和尚。定閒師太勸我不用著急,說你平安無恙,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聽她這麼說,才不罵他了?」

  盈盈道:「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,只是微笑,也不生氣,說道:『女施主,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,算是老衲的弟子,老衲便可將本門的「易筋經」內功相授,助其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,但他堅絕不允,老衲也是無法相強。再說,你當日揹負他上……當日他上山之時,奄奄一息,下山時內傷雖然未癒,卻已能步履如常,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。』我想他這番話倒也有理,我說:『那你為什麼留我在山?出家人不打誑語,那不是騙人麼?』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他們可不該瞞著你。」盈盈道:「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。他說留我在少室山,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麼暴戾之氣,當真胡說八道之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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