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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六


  那老者點頭道:「小小年紀,身負絕藝而不驕,也當真難得。令狐公子,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?」令狐冲心頭一驚:「他目光好生厲害,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。」躬身道:「晚輩有幸,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。」那老者微微一笑,道:「皮毛,皮毛!嘿嘿,風前輩劍術的皮毛,便已如此了得麼?」他轉過身去,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,握在左手,說道:「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?」

  那老者又是微微一笑,仍是弓腰曲背,身子緩緩向右轉動,左手持劍向上提起,劍身橫於胸前,左右雙掌掌心相對,如抱圓球。令狐冲見他長劍未出,已然蓄勢無窮,當下凝神注視。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,成一弧形。令狐冲只覺一股森森寒氣,直逼過來,若不還招,已是勢所不能,說道:「得罪了!」看不出那老者劍法中破綻所在,只得虛點一劍。突然之間,那老者劍交右手,寒光一閃,向令狐冲頸中劃出。這一下快速無倫,旁觀群豪都是情不自禁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但他如此奮起一擊,令狐冲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,一劍刺出,逕指他脅下「淵腋穴」。那老者長劍一立,噹的一聲響,雙劍相交,兩人都退開了一步。令狐冲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,震得自己手中長劍嗡嗡作聲。那老者也是「咦」的一聲,臉上微現驚異之色。

  一招相交之後,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,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。令狐冲見他這幾下劍式勁道連綿,護住全身,竟無半分空隙,心下暗暗驚異:「我自臨敵以來,從未見過有那一個對手招式之中,是如此這般毫無破綻的。他若以此相攻,那可如何破法?」心下生了怯意,不由得額頭滲出一粒粒汗珠。

 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,左手劍不住抖動,突然向前平刺,劍尖急顫,看不出到底是攻向何處。

 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冲上盤七大要穴,但他就因這一搶攻,令狐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。這些破綻不用盡攻,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,長劍平平淡淡的刺出,指向那老者左眉。那老者若是繼續揮劍前刺,則左額必先中劍,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冲時,已然遲了一步。高手過招,只這釐毫之差,便制生死,決勝負,令狐冲雖然未必能逃得過對方的一擊,但逃得過的機緣也有一半,而對方卻是非送命不可。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,已然圈了轉來,令狐冲眼前突然出現幾個白色光圈,大圈小圈,正圈斜圈,閃爍不已,他眼睛一花,當即縮劍,又是一劍從對方劍圈中攻入。噹的一聲響,雙劍再交,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陣酸麻。

  只見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,過不多時,似乎全身已然隱在無數光圈之中,這些光圈一個未消,另一個又生,但他長劍使得雖是極快,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,足見他劍上勁力,柔韌已極,達於化境。令狐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,只覺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的肌膚。令狐冲一顆心開始激烈跳動,自從學會「獨孤九劍」以來,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,在敵人的招式中竟會瞧不出破綻,那是前所未有之事。便在此時,只見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,向自己身前緩緩湧將過來,他無法抵禦,只得向後退卻。他退一步,那些光圈便逼進一步,頃刻之間,已連退了七八步。

 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,已落下風,都是屏息而觀,手心中捏了把冷汗。桃根仙忽道:「那是什麼劍法?這是小孩子亂劃圈兒,我也會使。」桃花仙道:「我來劃圈,定然比他劃得還要圓些。」桃枝仙道:「令狐兄弟,你不用害怕,倘若你打輸了,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,給你出氣。」桃葉仙道:「此言差之極矣,第一,他是令狐盟主,不是令狐兄弟。第二,你又怎知道他害怕?」桃枝仙道:「令狐冲雖然做了盟主,年紀總還是比我小,難道一當盟主,便成為令狐哥哥、令狐伯伯,令狐爺爺,令狐老太爺了?」這時令狐冲又再倒退,群豪都是十分焦急,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,更增惱怒。

  令狐冲再退一步,波的一聲,左足踏入了一個水潭之中,心念一動:「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,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,神而明之,存乎一心,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,只要是有招,便有破綻。獨孤大俠所傳下來的這路劍法,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,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。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,竟無半分破綻,可是我瞧不出破綻,未必便真無破綻,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」他又退幾步,雙目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,驀地心想:「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,便是破綻。但若不是破綻,我一劍刺入,給他長劍這麼一絞,手臂便登時斷了。」尋思:「今日鬥不過這位前輩,若是認輸,對方是有道之士,當然不會拿我怎樣,但此仗一敗,大夥兒心虛氣餒,那裏能去闖少林,救盈盈?」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,為她斷送一條手臂,又有何妨?內心深慮,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,又覺自己負她良多,也真需為她受到什麼重大傷殘,方能稍報深恩。

  言念及此,內心深處倒似是十分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似的,當下手臂一伸,長劍便從那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,噹的一聲大響,令狐冲只感胸口劇烈一震,氣血翻湧,一隻手臂居然仍是完好。那老者退開一步,收劍而立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既有驚詫之意,亦有慚愧之色,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,隔了良久,才道:「令狐公子劍法高明,膽識過人,佩服,佩服!」令狐冲此時方知,適才如此冒險一擊,其實已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,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,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,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,天下一萬名劍客之中,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,他一逞而成,心下暗叫:「僥倖僥倖。」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,當即躬身說道:「前輩劍法通神,承蒙指教,晚輩得益非淺。」他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,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,確是大有好處,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,竟然便是最弱處,最強處都能擊破,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。高手比劍,一招而決。那老者既見令狐冲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,以後也就不必再比。他向令狐冲凝視半晌,嘆了口氣,道:「令狐公子,老朽有幾句話跟你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恭聆前輩教誨。」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,攜著令狐冲的手,往東側一棵大樹走去。令狐冲隨手將長劍拋在地下,和他並肩同行。

  到得樹旁,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,雖可望見,談話之聲卻已傳不過去。那老者先在樹下坐了下來,指著樹旁一塊圓石,道:「坐下說話。」待令狐冲坐好,這才緩緩說道:「令狐公子,年青一輩人物之中,如你這般人才武功,那是少有得很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敢。晚輩行為不端,聲名狼籍,不容於師門,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?」那老者道:「我輩武人,行事當求光明磊落,無愧於心。你的所作所為,雖然有時狂放大膽,不拘習俗,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。我暗中派人打聽,沒查到你什麼真正的劣跡。江湖上的流言蜚語,未足為憑。」

  令狐冲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,句句話都打進了心坎之中,不由得好生感激,又想:「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,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。」那老者又道:「少年人鋒芒太露,往往在所難免。岳不群外貌謙和,度量其實甚窄……」令狐冲聽他評述師父的為人,當即站起身來,說道:「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,晚輩不敢聞師之過。」那老者微微一笑,道:「你不忘本,那便很好。」忽然間臉色鄭重,道:「你習這『吸星大法』有多久了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,當初修習之時,實不知便是『吸星大法』。」

  那老者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!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,我內力為你所吸,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。老朽有一言相勸,不知少俠能聽否?」令狐冲大是惶恐,道:「前輩金石良言,晚輩自當凜遵。」那老者道:「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,雖是威力無窮,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,功行越深,為害越烈。少俠如能臨崖勒馬,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。據老朽所知,該妖功練到後來,連心地性格也會大變,心靈為其所制,種種胡作非為,竟無是非之別,那時可來不及救了。」

  令狐冲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,便曾聽任我行親口言道:自己習了「吸星大法」之後,將有極大後患,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,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,其時自己曾予堅拒,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,更信所言非虛,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陣冷汗,說道:「前輩指教,晚輩絕不敢忘。晚輩明知此術不正,也曾決意不用以害人,只是身上既有此術,縱想不用,亦不可得。」那老者道:「有一件事,要少俠行來,恐怕甚難,但英雄豪傑,必須為人之所不能為。少林寺有一項絕藝『易筋經』,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聽說這是當世至高無上的內功,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神僧大師,也有未蒙傳授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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