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一五


  又行數日,離武當山已遠,一路倒是太平無事。這日傍晚時分,正行之際,只聽得蹄聲得得,迎面有一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,毛驢之後隨著二人,都是鄉農打扮,一個挑著一擔菜,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。那毛驢又老又瘦,身上生滿了瘡,東爛一塊,西爛一塊,模樣醜陋之極。驢子背上騎著個老者,彎著背不住咳嗽,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。群豪一路行來,大呼小叫,聲勢甚壯,道上行人見到,早就避在一旁,以免惹禍。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,向群豪直衝過來。桃根仙罵道:「幹什麼的?」伸手一推,那毛驢一聲長嘶,摔了出去,掉在田中,喀的一聲,骨節折斷。驢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,哼哼唧唧的,半天爬不起來。

  令狐冲在華山門下之時,常聽師父教誨,須當鋤強扶弱,憐老卹貧,見這生病老漢給桃根仙推倒,好生過意不去,當即縱身過去,將他扶起,說道:「老丈,可摔痛了嗎?」那老者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算什麼?我窮漢……」那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,站在大路正中。挑菜的漢子說道:「這裏是武當山腳下,你們是什麼人,膽敢在這裏胡亂出手打人?」桃根仙道:「武當山腳下,那便怎地?」那漢子道:「武當山腳下,人人都會武功,你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,那不是不知死活,自討苦吃嗎?」

  群豪見這二人赤足穿著草鞋,面黃肌瘦,年紀都有五十來歲,這挑菜的說話時氣喘吁吁,中氣不足,居然自稱會武,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。桃花仙笑道:「你也會武功?」那漢子道:「武當山腳下,三歲孩兒也會打拳,五歲孩子就會使劍,那有甚麼希奇?」桃花仙指著那挑柴的漢子,笑道:「他呢?他會不會打拳?」那挑柴的漢子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小時候學過幾個月,有幾十年沒練,這功夫……咳咳,可都擱下了。」那挑菜的道:「武當派武功天下……第一,只要學過幾個月,你就不是對手。」桃葉仙笑道:「好,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。」

  那挑柴漢子道:「練什麼?練出來你們又不懂。」群豪轟然大笑,都道:「不懂也得瞧瞧。」挑柴漢子道:「唉,既是如此,我便練幾手,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?那一位大爺借把劍來。」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,那漢子接了過來,走到乾硬了的稻田中,東刺一劍,西劈一劍,便練了起來,使得三四下,忽然忘記了,搔頭凝思,又使了幾招。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,身手又是笨拙之極,無不捧腹大笑。

  那挑菜漢子道:「有什麼好笑?我來練練,借把劍來。」接了長劍在手,便即亂劈亂刺,動作極快如發瘋一般,更是引人狂笑不已。令狐冲初時也是負手微笑,但看得幾招,不由得一驚,但見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,一個迅捷,可是劍法之中竟無半分破綻可尋。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,但一攻一守,令人實不知如何對付才好,尤其那挑柴漢子的劍法古樸渾厚,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成,其餘九成卻是蓄勢以待,後力無窮,耳聽得群豪哈哈大笑,當即跨上幾步,拱手說道:「今日拜見兩位前輩,得睹高招,實是不勝榮幸。這樣的高招,當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見到的。」只是令狐冲說得語氣誠懇,群豪的說話顯然都是譏刺的反話。

 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,那挑柴的瞪眼道:「你這小子,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?」令狐冲道:「不敢說懂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,這個『懂』字,那裏說得上?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,果是令人歎為觀止。」那挑菜漢子道:「你這小子,叫什麼名字?」令狐冲還未答言,群豪中已有人叫了起來:「什麼小子不小子的。這位是我們的盟主,令狐公子。」挑柴漢子側頭道:「令狐瓜子?不叫阿狗阿貓,卻叫什麼瓜子花生,名字難聽得緊。」令狐冲抱拳道:「令狐冲今日得見武當神劍,甚是佩服,他日自當上山叩見冲虛道長,謹致仰慕之誠。兩位尊姓大名,可能示知嗎?」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,說道:「你們這許多人,嘩啦嘩啦的,打鑼打鼓,又是大出喪嗎?」

  令狐冲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派高手,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:「我們有一位朋友,給留在少林寺中,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,請他老人家慈悲開恩。」挑菜漢子道:「原來不是大出喪,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,賠不賠錢?」令狐冲順手牽過三匹駿馬,道:「這三匹馬,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,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。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,大有衝撞,還請恕罪。」群豪見令狐冲神態越來越是謙恭,絕非故意做作,無不駭然。

  挑菜漢子道:「你既知道我們的劍法了得,想不想試上一試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。」挑柴漢子道:「你不想試,我倒想試試。」歪歪斜斜的一劍便向令狐冲刺了過去。令狐冲見他這一劍籠罩了自己上身九處要害,的是精妙無比之作,叫道:「好劍法!」拔出長劍,反刺了過去。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,令狐冲長劍迴轉,也是削在空處。兩人連出七八劍,每一劍都是刺在空處,雙劍未曾一交。但那挑柴漢子卻是一步又一步的倒退。那挑菜漢子道:「瓜子花生,果然有點門道。」提起劍來,一陣亂刺亂削,在一剎那之間已接連劈了二十來劍。

  但那二十幾劍每一劍都不是向令狐冲而劈,劍鋒所及,和他身子總還差著七八尺遠。令狐冲提起長劍,有時向挑柴漢虛點一式,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,劍尖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遠。但說也奇怪,這兩名漢子一見他出招,便是神情緊張,或縱躍閃避,或舞劍急擋。群豪都是看得呆了,明明見令狐冲的劍尖離他們身子還有老大一截,而他出劍之時,又無半點勁風,絕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入,為何這兩名漢子如此避擋唯恐不及?看到此時,群豪均已知道這兩名漢子絕非尋常樵子菜傭,而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,他們出招攻擊之時仍是一個呆滯,一個顛狂,但當閃避招架之際,身手卻是輕靈沉穩,兼而有之,非經數十年的苦練,難達如此造詣。

 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,劍法大變,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,勢道雄渾,挑菜漢疾趨疾退,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。令狐冲手中長劍的劍尖微微上斜,竟不再動,一雙目光有時向賣柴漢瞪視,有時向賣菜漢斜睨。他目光到處,兩漢便即變招,或是大呼倒退,或是轉攻為守。計無施、老頭子等武功高強之士看了一會,已漸漸瞧出端倪,但見這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護的,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處,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。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,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處的「商曲穴」,那漢子一劍沒使老,當即迴過,擋在自己「商曲穴」上。這時挑菜漢向令狐冲作勢連刺,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頸的「天鼎穴」處,那漢子急忙低頭,一劍砍在地下,深入稻田的硬泥之中。倒似令狐冲的雙眼能解發射暗器,他說什麼也不讓對方的目光和自己「天鼎穴」相對。這兩名漢子如此又使了一會劍,二人都是大汗淋漓,頃刻間衣褲都汗濕了,直如從水中爬起來一般。

  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,一言不發,這時突然咳嗽一聲,說道:「佩服佩服,你們退下吧!」兩名漢子齊聲應道:「是!」但令狐冲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,有如電閃,不離二人的身上要穴。二人一面舞劍,一面倒退,始終擺脫不了令狐冲的目光。那老頭道:「好劍法,令狐公子,讓老漢領教高招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敢當!」轉過頭來,向那老者抱拳行禮。

 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冲目光的羈絆,同時向後縱出,便如兩頭大鳥一般,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。群豪忍不住喝了一聲采,他二人劍法如何,難以領會,但這一下倒縱,躍距之遠,身法之美,卻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。

  那老者咳嗽幾聲,說道:「令狐公子劍底留情,若是真打,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了,那裏容得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?快過來謝過了。」兩名漢子飛身過來,一躬到地,那挑菜漢說道:「今日方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公子高招,世所罕有,適才閒言語無禮,公子恕罪。」令狐冲拱手還禮,說道:「武當劍法,的是神妙。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,一剛一柔,可是太極劍法嗎?」挑菜漢道:「卻教公子見笑了。我們使的是『兩儀劍法』,劍分陰陽,未能混而為一。」令狐冲道:「在下在旁觀看,勉強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。要是當真出手相鬥,也未必真能乘隙而進。」那老頭道:「公子何必過謙?公子目光到處,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。唉,這路劍法……這路劍法……」

  那老者連說幾句「這路劍法」,不住搖頭,這才說道:「五十餘年前,武當派有兩位道長,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,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,亦剛亦柔,唉!」他一聲長嘆,顯然是說:「那知遇到劍術高手,還是不堪一擊。」原來適才令狐冲和兩名漢子比劍,初時尚以劍尖虛指二人招式中的破綻之處,到得後來,他長劍也不須動,只是以目光瞧向二人劍法中起承轉合之間的空隙。那挑菜漢每出一招,便發覺對方銳利之極的目光,總是射向這一招中弱點的所在,越使越是心驚肉跳,令狐冲雖然站著一動不動,卻已使他二人汗流浹背,神疲力困了。

 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:「這兩位大叔,在武當派中輩份想亦不高,劍術已如此精妙。武當派冲虛道長和其餘的一流高手,那更是令人難窺堂奧了。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,只因身有要事,未克上山拜見冲虛道長,此事一了,自當上真武觀來,向真武大帝與冲虛道長磕頭。」令狐冲為人本來狂傲,但適才見二人的劍法剛柔並濟,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,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,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,因之心下仍是好生佩服。他急於要救盈盈出來,不願另樹武當派這樣一個強敵,心中隱隱覺得,這老者定是武當門下的一流高手,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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