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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


  勞德諾臉色大變,急欲上前搶還。令狐冲叫道:「阻住他!」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,刷刷刷連刺三劍。勞德諾舉劍架開,卻進不得一步。岳靈珊道:「爹,這本秘笈,怎地在二師哥身上?」令狐冲大聲道:「勞德諾,六師弟的性命,是你害的,是不是?」那日華山絕頂,六弟子陸大有被害,「紫霞秘笈」失蹤,始終是一絕大疑團,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,又劃破了他口袋,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,竟然掉了出來。

  勞德諾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突然間一矮身,向左疾衝,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,飛奔而去。令狐冲氣憤填膺,發足追去,只奔出幾步,身子一晃,倒在地下。儀琳和鄭萼奔過去將他扶起。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,交給父親,道:「爹,原來是二師哥盜了去的。」岳不群臉色鐵青,接過來一看,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內功秘笈,幸喜書頁完整,未遭損壞,恨恨的道:「都是你不好,拿了去做人情。」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,大聲道:「這才叫同流合污呢!」

  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,問道:「令狐大俠,覺得怎樣?」令狐冲咬牙道:「我……我師弟給他害死了,可惜追他不上。」只見岳不群及眾弟子都轉身入內,掩上了鏢局大門,心想:「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的陰毒武功,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,偷盜秘本的惡賊,難怪他老人家氣惱!」說道:「尊師被困,事不宜遲,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。勞德諾這惡賊,遲早會撞在我手裏。」于嫂道:「你身上有傷,如此…如此…唉,我不會說…」她是傭婦出身,此時在恆山派中身份雖已不低,但知識有限,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。

  令狐冲道:「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買馬,不用還價,這裏有銀子。」將參將吳天德的金銀都取了出來。當下眾人趕到驃馬市上,見馬便買。但畢竟少了五匹,十個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,出福州北門,向北飛馳。奔出十餘里,只見一片草地上有百餘匹馬放牧,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,當是軍營中的官馬。令狐冲道:「去把馬搶過來!」于嫂道:「這是軍馬,只怕不妥。」令狐冲道:「救人要緊,是皇帝的御馬也搶了,管他甚麼妥不妥。」

  儀清道:「得罪了官府,只怕……」令狐冲大聲道:「救師父要緊,還是守王法要緊?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!」儀和道:「正是。」令狐冲叫道:「把這些兵卒點倒了,拉了馬走。」他呼喚號令,自有一番威嚴。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,恆山派群弟子悽悽惶惶,六神無主,聽令狐冲這麼一喝,眾人便拍馬衝前,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,將一匹匹馬都拉了過來。那些兵卒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,只叫得一兩句「幹什麼?」「開什麼玩笑?」已然摔在地下動彈不得。

  眾弟子搶到馬匹,嘻嘻哈哈,嘰嘰喳喳,大是興奮。大家貪新鮮,都躍到官馬之上,疾馳一陣。中午時分,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,鎮民見一群女子尼姑帶了大批馬匹,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,無不大為詫異。吃過素餐粉條,儀清取錢會帳,低聲道:「令狐師兄,咱們帶的錢不夠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鄭師妹,你和于嫂牽一匹馬去賣了,回來再想法子。」鄭萼答應了,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。眾弟子掩嘴偷笑,均想:「于嫂倒也罷了,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在市上賣馬,那可也希見得很。」但鄭萼聰明伶俐,能說會道,來到福建沒多日,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,不久便賣了馬,拿了錢來付賬。

  傍晚時分,在一個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個大鎮,屋宇鱗比,少說也有七八百戶人家。眾人到鎮上吃了飯,將賣馬錢會了鈔,已沒剩下多少。鄭萼興高采烈,笑道:「明兒咱們再賣一匹。」令狐冲低聲道:「你到街上打聽打聽,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,最壞的壞人是誰。」鄭萼點點頭,拉了秦絹同去。過了小半個時辰,回來說道:「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,姓白,外號叫做白剝皮,又開當舖,又開米行。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,想來為人也好不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今兒晚上,咱們去跟他化緣。」鄭萼道:「這種人最是小氣,只怕化不到什麼錢米。」令狐冲微笑不語,隔了一會,說道:「大夥兒上路吧。」

 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,但想師父有難,原該不辭辛勞,連夜趕路的為是,當即出鎮向北。行不數里,令狐冲道:「行了,咱們便在這裏歇歇。」眾人在山畔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。儀琳一直跟在令狐冲身旁,有時臉露微笑,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心事,卻始終沒跟令狐冲說什麼話,這時才道:「你……你傷口很痛吧?」令狐冲笑道:「不礙事。」閉目養神,過了大半個時辰,睜開眼來,向于嫂和儀和道:「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,鄭師妹帶路。」于嫂、和儀和等心中奇怪,但還是答應了。

  令狐冲道:「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,最好是二千兩。」儀和大聲道:「啊,那…那…這白剝皮怎麼肯?」令狐冲道:「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,最好是二千兩。咱們自己使一千,餘下一千便分了給鎮上窮人。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,面面相覷。儀和道:「你…你是…是要咱們劫富濟貧?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咱們幾十個人,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,那可是窮得到了家啦,不去打劫富家來濟濟咱們這些貧民,那怎麼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?」眾人聽到「龍泉鑄劍谷」五字,更無他慮,都道:「這就化緣去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這種化緣。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,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。你們進白剝皮家後,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,跟他化緣之時,也不用開口,見到金子銀子,隨手化了過來便是。」鄭萼笑道:「要是他不肯呢?」令狐冲道:「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。恆山派門下英傑,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,旁人便是用八人大轎來請,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,是不是?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,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?居然有一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,大駕光臨,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?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,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,比劃比劃。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,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群弟子中也有幾個老成持重如儀清等人,心下隱隱覺得不妥,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,戒偷戒盜,這等化緣,未免犯戒,但儀和、鄭萼等已然快步而去,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,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。

  令狐冲一回頭,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,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師妹,你不贊成麼?」儀琳避開他眼光,低聲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說該這麼做,我…我想總是不錯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日我想吃西瓜,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?」儀琳臉上一紅,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,便在此時,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,一閃而過。令狐冲道:「你記不記起心中許願的事?」儀琳低聲道:「怎麼不記得?」她轉過頭來,說道:「令狐大哥,這樣許願真的很靈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嗎?你許了甚麼願?」儀琳低頭不語,心中想:「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,盼望能再見你,終於又見到你了。」

  突然之間,遠遠傳來馬蹄聲響,一騎馬自南方疾馳而來,正是來自于嫂、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,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,難道出了甚麼事了?眾人都站了起來,向馬蹄聲來處眺望,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令狐冲,令狐冲!」令狐冲一聽,心頭大震,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,叫道:「小師妹,我在這裏。」儀琳身子一頓,臉色蒼白,退開了一步。

  黑暗中一騎白馬翻騰,急速奔來,奔到離眾人數丈之處,那馬一聲長嘶,人立起來,這才停住,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。令狐冲見她來得倉卒,暗覺不妙,叫道:「小師妹,師父、師母沒事嗎?」岳靈珊騎在馬上,月光斜照,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,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,只聽她大聲道:「誰是你的師父、師母?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?」

  令狐冲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,身子晃了一晃,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,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,沒令他難堪,此刻聽她如此說,不禁淒然道:「是,我已給逐出華山門牆,無福再叫師父、師娘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既知不能叫,又掛在嘴上幹甚麼?」令狐冲垂頭不語,心如刀割。

  岳靈珊哼了一聲道:「拿來!」伸出了右手,令狐冲有氣沒力的道:「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,能瞞了我麼?」突然提高嗓子,叫道:「拿來!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明白。你要甚麼?」岳靈珊道:「甚麼?林家的辟邪劍譜!」令狐冲大奇,道:「辟邪劍譜?你怎會向我要?」

  岳靈珊冷笑道:「不問你要,卻問誰要?我問你,那件袈裟,是誰從林家舊宅中搶去的?」令狐冲道:「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,一個叫作什麼『白頭仙翁』卜沉,一個叫『禿鷹』沙天江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,是給誰殺了的?」令狐冲道:「是我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件袈裟,又是誰拿了?」令狐冲道:「是我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麼拿來!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受傷暈倒,蒙師……師…蒙你母親所救。此後這件袈裟,便不在我身上。」岳靈珊仰起頭來,打個哈哈,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,說道:「依你說來,倒是我娘吞沒了?虧你說得出這種卑鄙無恥的話來!」令狐冲道:「我可沒說是你母親吞沒,老天在上,我令狐冲心中,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。我只是說…只是說……」岳靈珊道:「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,得知是林家之物,自然交給了林師弟。」岳靈珊冷冷的道:「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?就算要交還給林師弟,是你拼命奪來的物事,哼哼,你醒過來後。自己會交還麼?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?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此言有理。難道這件袈裟又給人偷去了?」心中一急,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其中必有別情。」將衣衫抖了一抖,道:「我全身衣物,俱在此處,你若是不信,儘可搜搜。」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,道:「你這人精靈古怪,拿了人家物事,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?再說,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,不三不四的女人,那一個不會代你收藏?」

  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冲,恆山派群弟子早已聽得忿忿不平,待聽她如此說,便有幾個人齊聲叫了出來:「胡說八道!」「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!」「這裏有甚麼和尚了?」「你自己才不三不四!」岳靈珊手持劍柄,大聲道:「你們是佛門弟子,糾纏著一個大男人,跟他日夜不離,那還不是不三不四?呸!好不要臉!」恆山群弟子大怒,刷刷刷之聲不絕,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。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,刷的一聲,長劍也已出鞘,叫道:「你們要倚多為勝,殺人滅口,儘量上來,岳姑娘怕了你們,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!」

  令狐冲左手一揮,止住恆山群弟子,嘆了口氣道:「你始終見疑,我也是無法可想。勞德諾呢?你不問問他?他既會偷紫霞秘笈,說不定這件袈裟,也是給他盜去了?」岳靈珊大聲道:「你要我去問勞德諾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!」岳靈珊喝道:「好,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!你精通了林家的辟邪劍譜,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!」令狐冲道:「我…我怎會傷你?」岳靈珊道,「你要我去問勞德諾,你不殺了我,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?」令狐冲又驚又喜,道:「勞德諾他…他給師…師…給你爹爹殺了?」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,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,要數他武功最強,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,旁人也除不了他,此人害死陸大有,自己恨之入骨,聽說已死,倒是一件喜事。岳靈珊冷笑道:「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,你殺勞德諾,為何不認?」令狐冲奇道:「你說是我殺的?倘若是我殺的,卻也不用不認,此人早就死有餘辜,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。」岳靈珊大聲道:「那你為什麼又要害死八師哥?他…他可沒得罪你什麼啊,你…你好狠心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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