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九八


  令狐冲只覺腳下發軟,力氣越來越弱,猛提一口氣,向燈光處狂奔一陣,突然間一個踉蹌,從屋面上摔了下來,急忙一個「鯉魚打挺」,翻身站起,靠牆而立。兩名老者輕輕躍下,分從左右掩上。那禿頂老者獰笑道:「老子放你一條生路,你偏生不走。」令狐冲見到他咧嘴而笑之時,口中只剩下三枚黃牙,模樣說不出的醜陋可佈。

  令狐冲心頭一凜:「原來太陽出來了。」但見他禿頭之上,發出閃光,笑道:「兩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,為什麼定要殺我而甘心?」白髮老者低聲道:「跟他多扯甚麼?」單刀一舉,向令狐冲頭頂疾劈而下。那禿頂老者似覺不屑上前夾攻,按刀旁觀,令狐冲手中腰刀刺了出去,以刀作劍,只是這麼向前一刺,刀尖便刺中了白髮老者的咽喉。禿頂老者大吃一驚,舞刀直撲而前。令狐冲一刀削出,正中其腕,連刀帶手,一齊切了下來,隨即將刀尖指住他喉頭,喝道:「你二人到底是什麼門道的,說了出來,饒你一命。」那禿頂老者嘿嘿一笑,隨即淒然說道:「我兄弟橫行江湖,罕逢敵手,今日死在尊駕刀下,佩服佩服,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,我死了……死了也是個胡塗鬼。」

  令狐冲見他雖是斷了一手,卻仍是氣概昂然,心下敬重他是條漢子,說道:「在下被迫自衛,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,失手傷人,可對不住了。那件袈裟,閣下交了給我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那禿頂老者說道:「禿鷹就算不肖,也不會向敵人投降。」左手一翻,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之中。

  令狐冲心道:「這人寧死不屈,確是個人物。」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,只覺一陣頭暈,知道是失血過多,當下撕下衣襟,胡亂紮住了肩頭和臂上的傷口,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那件袈裟取了出來。卻聽得拍的一聲響,一塊木條掉在地下。他抬起一看,只見那木條有半尺來長,半截燒焦,上面刻有許多希奇古怪的文字花紋。他認得這是魔教教主的令牌,叫作「黑木令牌」,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,鮑大楚取出這塊令牌,黃鍾公等便奉令唯謹,不敢有絲毫反抗,可知此牌代表魔教教主權威,心想:「原來這兩名老者是魔教中人,為非作歹,殺了他們也不冤枉。」當下將袈裟和令牌都揣在懷中,心想魔教中人正在浙閩道上橫行不法,這塊令牌將來或有用處。

 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,當即吸了幾口氣,辨明方向,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的舊宅走去。他走出數十丈,已感難以支持,心想:「我若倒了下來,不但性命不保,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,贓物在身,豈不是一世落了污名?」當下強自支撐,終於一步步走進了向陽巷中。但林家大門緊閉,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,無人開門,要他此刻躍牆入內,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,只得打了幾下門,跟著飛起一腳,往大門上踢去。

  這一腳大門沒有踢開,一下震盪。人卻暈了過去。

  待得醒轉,只覺自身臥在床上,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,令狐冲大喜,叫道:「師父,師娘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心情激動,淚水不禁潸然而下,掙扎著坐起身來。岳不群不答,只問:「卻是怎麼會事?」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呢?她…她平安無事嗎?」岳夫人道:「沒事!你…你怎麼到了福州?」畢竟女人心慈,她將令狐冲自幼撫養長大,待他猶如親子一般,此刻重見,不由得又是傷心,又是喜歡。

  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的辟邪劍譜,給魔教中人奪了去,我殺了那二人,搶了回來。」一摸懷中,那件袈裟已然不見,忙問:「那……那件袈裟?」岳夫人道:「這是平之的物事,該當由他收管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」

  他轉頭向岳夫人道:「師娘,你和師父都好?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?」岳夫人眼眶紅了,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,道:「大家都好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怎麼到了這裏?是師父、師娘救我回來的麼?」岳夫人道:「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舊宅去,在門外見到你暈在地下。」令狐冲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幸虧師娘到來,否則若是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,孩兒性命休矣。」他心中知道,岳夫人定是早起不見了岳靈珊,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,只是這件事可不便跟自己說起。

  岳不群道:「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,如何得知他們是魔教的?」令狐冲道:「弟子在他們身上搜出一面魔教教主的黑木令牌。」心下暗暗喜歡:「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,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,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,師父應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妖人勾結了。」那知岳不群臉色鐵青,哼了一聲,道:「你到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,難道我是這樣容易受欺的麼?」

  令狐冲大驚,忙道:「弟子不敢欺瞞師父。」岳不群森然道:「誰是你師父了?岳某人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分。」令狐冲從床上滾下地來,雙膝跪地,磕頭道:「弟子做錯了不少事,願領師父重責,只是……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,務請師父收回成命。」

  岳不群身子向旁一避,不受他的大禮,冷冷的道:「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,你早已和他們勾結在一起,還要我這師父幹什麼?」令狐冲奇道:「魔教任教主的小姐?師父此言不知從何說起?雖然聽說那任…任我行有個女兒,可是弟子從來沒有見過。」岳夫人道:「冲兒,到了此刻,你又何必再來說謊?」她嘆了口氣,道:「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,在山東五霸崗上給你醫病,武林中無人不知……」令狐冲大為駭異,道:「五霸崗上那位姑娘,她……她……盈盈……她是任教主的女兒?」岳夫人道:「你起來說話。」令狐冲慢慢站起身來,心下一片茫然,喃喃的道:「盈盈,她……是任教主之女?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」

  岳夫人怫然不悅,道:「為什麼對著師父、師娘之面,你還要說謊?」岳不群怒道:「誰是他師父、師娘了?」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,拍的一聲響,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。

  令狐冲惶恐道:「弟子絕不敢欺騙師父、師娘……」岳不群厲聲道:「你口中再叫一聲『師父、師娘』,我立時便將你斃了!」他怒喝之時,臉上紫氣一現,卻是動了真怒。令狐冲應道:「是!」伸手扶著床緣,臉上全無血色,身子已是搖搖欲墜,說道:「他們給我治傷療病,那是有的,可是……可是誰也沒有跟我說過,她……便是任教主的女兒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聰明伶俐,何等機靈,怎會猜想不到?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,只這麼一句話,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奇士,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。除了魔教的任小姐,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?」令狐冲道:「弟……我…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。」岳夫人道:「她易容改裝了麼?」令狐冲道:「沒有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。」岳不群「哈」的一聲笑了出來,可是臉上卻無半分笑意。令狐冲腦中亂成一團,只是想:「難道盈盈當真是任我行的女兒?但那時任我行給囚在西湖底下,他的女兒又會有甚麼權勢?」

  岳夫人嘆了口氣,道:「冲兒,你年紀大了,性格兒也變了。我的說話,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…師…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,可…可真是……」他想要說「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,可真不敢違背」,但事實是,師父、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,他卻並沒遵守這些囑咐。

  岳夫人又道:「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小姐對你好,你為了活命,讓她召人給你治病,或者說情有可原……」岳不群怒道:「甚麼情有可原?為了活命,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?」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,當真是相敬如賓,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,打斷她的話頭,可見實是氣惱已極。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,也不和他計較,繼續說道:「但為甚麼又和魔教的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,殺害了不少我正教中的人士?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,你……你快快走吧!」

  令狐冲背上一陣冰冷,想起那日在涼亭中和向問天聯手迎敵,自己雖未動手殺人,但在深谷之前,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,縱然說當其時惡鬥之際,自己若不殺人,便是被殺,乃是出於無奈,可是這筆血債,總是負在自己身上了。岳夫人道:「在五霸崗上,你得罪的人可也不少。冲兒,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,但事到如今,你……你師娘無能,無法再包庇你了。」說到這裏,兩行珠淚從面頰上直流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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