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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令狐冲道:「孩兒做錯了事。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,絕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。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,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,將孩兒當場處決,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。」岳不群長嘆一聲,說道:「令狐師傅,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,此舉原也使得,你性命雖亡,我華山派清名得保,你我師徒之情尚在。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,將你逐出門牆。你此後的所作所為,與我華山派何涉?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?除非是……嘿嘿,正邪勢不兩立,下次你若是為非作歹,撞在我的手裏,妖孽奸賊,人人得而誅之,那就容你不得了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只聽得房外一人叫道:「師父,師娘。」卻是華山派二弟子勞德諾的聲音。岳不群道:「怎麼?」勞德諾道:「外面有人拜訪師父、師娘,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,還有他的兩個師弟。」岳不群道:「九曲劍鍾鎮,他也來福建了嗎?好,我便出來。」逕自出房。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,眼色中充滿了柔情,似是叫他稍待,回頭尚有話說,當下也走了出去。

  令狐冲對這位師娘自幼便當她是母親一般,見她越是對自己愛惜,心中越是懊悔,尋思:「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,是非善惡之際,把持不定。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,我怎地不問情由,上前便幫他打架?我一死不足惜,可教師父、師娘沒臉見人。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,連眾師弟、師妹們也都面上沒有光彩。」又想:「原來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兒,怪不得老頭子、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。她隨口一句話,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西域去,終身不得回歸中原。唉,我原該想到才是。武林之中,除了魔教的大頭腦,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?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,除了脾氣有些古怪之外,嬌羞靦腆,跟尋常女孩兒家實在並無分別。」

  正自思湧如潮,起伏不定,忽聽得腳步之聲細碎,一個人影閃進房來,正是他日思夜想,念茲在茲的小師妹。令狐冲叫道:「小師妹,你……」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。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快……快離開這兒,嵩山派的人來找你晦氣。」語氣甚是焦急。令狐冲一見到小師妹,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,什麼嵩山派不嵩山派,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,雙眼怔怔的瞧她,當真是甜、酸、苦、辣,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。

 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,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有個甚麼姓鍾的,帶著兩個師弟,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,沿著街上血跡,一直追尋到這兒。」令狐冲一呆,道:「我殺了嵩山派的人?沒有啊。」

  突然間砰的一聲,房門推開,岳不群怒容滿臉,走了進來,厲聲道:「令狐冲,你幹的好事!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,卻來說是魔教妖人,欺瞞於我。」令狐冲奇道:「我…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,這事…這事從何說起?」見岳夫人跟在岳不群身後,問道:「師…師…我可沒殺嵩山派門下的弟子。」岳不群怒道:「『白頭仙翁』卜沉,『禿鷹』沙天江,這兩人可是你殺的?」令狐冲聽到這二人的外號,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,曾說過「禿鷹就算不肖,也不會向敵人投降」這句話,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,便是什麼「白頭仙翁」卜沉了,便道:「一個白頭髮的老人,一個禿頭老者,那確是我殺的。我…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,他們使的是單刀,並非嵩山派武功。」

  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,道:「那麼這兩個人,確是為你害死了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,那個白頭髮和那個禿頂的老頭兒……」岳不群喝道:「出去,誰叫你進來的?我在這裏說話,要你插什麼嘴?」岳靈珊低下了頭,慢慢退出房去。令狐冲心下一陣淒涼,一陣喜歡:「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,畢竟對我仍有情誼。她干冒父親申斥,前來向我示警,要我儘速避禍。」只聽岳不群冷笑道:「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,你都明白麼?這卜沙二人,出於嵩山派的旁枝。你心存不規,不知用什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,卻將血跡帶到了福威鏢局來。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面,向我要人,你有什麼話說?」

  岳夫人走進房來,說道:「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冲兒殺的?單憑幾行血跡,也不能認定殺人者便是咱們鏢局中的人。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,那便是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師妹,到了這時候,你還要包庇這個無惡不作的無賴子。我堂堂華山派掌門,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說謊?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咱們若是這麼幹,那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。」

  令狐冲這幾年來,常想師父,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,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,那真是萬事俱足,更無他求,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,竟是如此的聲色俱厲,心中忽想:「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,她要幹什麼,我便由得她幹什麼,是好事也罷,是壞事也罷,我絕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。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,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。」

  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冲臉上,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,目光合情,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,當真是惱怒不可遏止,喝道:「小畜生,在這當兒,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?」

 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,登時亦教令狐冲從胡思亂想中醒了過來。他抬起頭來,只見師父臉上紫氣一現,舉起手掌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,突然之間,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歡喜,只覺在這世上做人,實是說不出的苦澀無味,今日死在師父掌底,卻是痛痛快快的解脫,尤其是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,更是自己心底所求之事。他微微一笑,目光向岳靈珊瞧去,只待師父一掌打落。

  但覺腦頂風生,岳不群一掌劈將下來,卻聽得岳夫人叫道:「使不得!」搶進房來,一指便往丈夫後腦「玉枕穴」上點去。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,相互拆招,已是熟極而流。岳夫人所點之處,乃是致命的要穴,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一格,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冲身前。原來她眼見救援不及,情急之下,使出殺招來攻丈夫之必救。岳不群臉色鐵青,怒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岳夫人道:「冲兒,快……快走!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走,師父要殺我,讓他殺好了。我是罪有應得。」岳夫人頓足道:「有我在這裏,他殺不了你的,快走,快走,走得遠遠的,永遠別再回來。」岳不群道:「哼,他一走了之,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,咱們又如何對付?」令狐冲心道:「原來師父對那鍾鎮他們心存顧慮,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這三人。」朗聲說道:「好,我去見見他們。」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。岳夫人叫道:「去不得,他們會殺了你的。」但令狐冲走得極快,一衝便衝到了大廳之上。

  果見嵩山派的九曲劍鍾鎮、神鞭鄧八公、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。此刻令狐冲一來換上了店小二的衣服,二來岳夫人將他救回來之時,已替他抹去臉上血跡,擦去了本來用爛泥塗抹得浮腫的臉型,與廿八舖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模樣全不相同,是以鍾鎮等已然認他不出。令狐冲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,冷冷的道:「你們三個,到這麼來幹甚麼?」

  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臉無血色的少年,身穿市井小人衣飾對自己如此無禮,都是勃然大怒。那錦毛獅高克新脾氣最是暴躁,喝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們三個,是甚麼南北?」高克新一怔,心想:「怎叫做是什麼南北?」但想那定然不是什麼好話,怒道:「叫岳先生出來!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。」這時岳不群、岳夫人、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,都已到了屏門之後,聽著令狐冲跟這三人對答。岳靈珊聽他問:「你們是什麼南北?」忍不住的好笑,只是知道眼前這三個嵩山派的高手武功厲害,大師兄既殺了他們的人,又對他們如此無禮,待會定要動手,未免凶多吉少,而父親、母親勢難插手相助,可不知如何是好,心中一發愁,又笑不出來。

  令狐冲道:「岳先生是誰啊,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,我正來尋他的晦氣。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,一個叫什麼白頭妖翁卜沉,一個叫禿梟沙天江,已經給我殺了。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傢伙,躲在福威鏢局之中。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,岳先生卻是不肯。氣死我也,氣死我也!」他縱聲大叫:「岳先生,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,一個叫爛鐵劍鍾鎮,一個叫小鬼鞭鄧八婆,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。請你快快交出人來,我要跟他們算賬。」岳不群等聽了,面面相覷,無不駭然。

  岳不群和岳夫人等均知,令狐冲如此叫嚷,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,只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,那九曲劍鍾鎮更是了得。令狐冲受傷極重,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,何以這等膽大妄為,貿然上前挑戰?而聽他所嚷的言語,顯已知道鍾鎮等三人的來歷。那日夜戰,他舉劍連刺十五高手的雙眼,劍法確是非同小可,但九曲劍鍾鎮的武功身份,與那十五高手又自不同,何況令狐冲此刻身受重傷,如何能與人動手?

  只見高克新一躍而起,長劍出鞘,便要向令狐冲刺去。鍾鎮卻是個甚工心計之人,他舉手一攔高克新,向令狐冲問道:「尊駕是誰?」令狐冲道:「哈哈,我認得你,你卻不認得我。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,由你嵩山派吞併其餘四派。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,一是要搶林家的辟邪劍譜,二是要戕害華山、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。種種陰謀,可全給我知悉了,嘿嘿,好笑啊好笑!」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,均想:「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。」

  鍾鎮道:「尊駕是那一派的人物?」令狐冲道:「我大廟不收,小廟不受,是個無主孤魂,荒山野鬼,絕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,你這可放心了吧?哈哈,哈哈。」他笑聲之中,充滿了淒涼之意。

  鍾鎮道:「尊駕既非華山派的人物,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,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平淡,但目露兇光,充滿了殺機,顯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,已決心加以誅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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